刀口上的家族 第八章(1)

我的妈妈十八岁生日前一天,一九三九年七月五日下午,跟好友黄咏琦一起,在尖沙嘴弥敦道买了一大堆东西,又买了书,买了礼物,到黄咏琦家,想念北平初中好友姜硕贤陈洞,大哭一场,然后见到黄咏琦的父母。临出门去剪头发的时候,黄咏琦的父亲追到门口问:“请问令尊大人目前在香港吗?”

妈妈吓了一跳,眼睛睁得滚圆,紧盯著他,嘴唇哆嗦著答说:“在呀,黄伯伯,怎麽了?”

黄伯伯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很奇怪地望了妈妈一眼,转过身去,走回客厅。黄咏琦追著问:“怎麽了吗,爸爸?”

黄伯伯挥著手答:“没事,没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妈妈只好低著头走出黄家。一路走一路想,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不知黄伯伯那句问话什麽意思。妈妈有点著急,想不去剪头发了,直接回家去问清楚。走到半路想想,父亲明明好好地在家里,早上一块吃早饭的时候,还说明天妈妈过生日,他要领全家去吃面条,绝没有要出门旅行的意思。於是她又放下心,转过身,决定还是先去剪头发,再回家去。

走进理发店,妈妈把大包小包放在窗台上,坐到窗前的椅上,把书包放在身边,取出刚买的英文《简.爱》,看书排队。

理发匠和客人们正在大声闲谈。很奇怪,香港本是个商业地区,人人一心经商赚钱,文化并不发达。但此地居民,却历来对政治极为关心。中国近代几乎每次革命,香港或是大本营,或是避难所,或是宣传站,总之是中枢之地。香港的杂志报纸,文化质量虽然不高,但充满各种各样社会政治消息,香港人街头巷尾也爱阅读和谈论这些题目。

理发店里的政治讨论早已热火朝天,自然是关於日寇入侵中国的大事,两三个烫头发的妇女,头上顶著大圆桶,不参加谈话,却都泪流满面,不住地举手擦。

“┅┅我早就看出,汪精卫一定要卖国。”一个正在理发的客人说,他有一张长脸。

提到汪精卫的名字,引起妈妈注意。她眼睛还盯著书,但耳朵竖起来听。妈妈晓得家公很敬佩汪精卫先生,跟汪先生是很好的朋友。

“说话归说话,你不要摇头。”理发匠拍一下这位客人的脑袋,说,”这个道理大家都早看出,你也没有什麽特别眼光。”

“汪精卫怎麽了?他不过主张和平解决中日战事。”一个穿西装的客人问。他头发梳得油油的,不知来这里做什麽,说,”你们以为中国会打赢吗?”

“现在也不能就说是打输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越王卧薪尝胆,还有灭吴一举。”有人从旁插了一句。

长脸客人不理会别人议论,自顾自继续:“汪精卫竟然跑到上海去跟日本人谈判,还要组织新政府。”。

油头西装客人摇著头说:“谈判没有什麽不对,和平解决战端,当然要谈判。汪先生不会另组政府。”

长脸客人有些生气,提高些声音说:“怎麽不会。去年底,日本首相近卫发表声明,扬言彻底击败抗日的国民政府,与新生政权相提携,建设东亚新秩序。什麽叫新生政权?哪里来的?汪精卫不到一星期就发表宣言响应,想做那个新政府,无耻至极。”

“那艳电是在香港发表的。听说是陈公博和陶希圣两个,带了汪精卫这份声明到香港来发表。顾孟馀看了,把他们两人痛骂一顿,可还是在报上登出来了。”理发师插话,他确实消息最灵通。

听到人家直接提出家公的名字,妈妈干脆把书塞进书包,垂著脸,支起耳朵,听谈话。

边上一个人说:“顾孟馀怎麽会骂陈公博和陶希圣,他们三个都是汪精卫的左右手。”

理发匠说:“听说顾孟馀不愿意再跟著卖国,脱离汪精卫了。陈公博和陶希圣却还是死心踏地跟著汪精卫。”

妈妈有点坐不住。家公很少跟家人孩子谈论他的公干,他跑来跑去,妈妈从来不清楚是做些什麽。现下听到这些议论,颇感吃惊。她突然想起黄咏琦的父亲看著她的眼神,问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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