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六章(1)

家公只是心里一时气愤,说要把家婆母女当晚带出陶盛楼老家庄院,远走高飞,其实他没有那个勇气,也没那个能力。家婆心里也明白,根本没有听家公的话,收拾行李。不过一九一九年夏天,家公刚刚在北京经历了一场大动乱,确实与以往大不同了。

家公在屋里走了一阵,终於停下来,看看家婆。然后坐到床边,坐在家婆的身旁。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莫害怕。”他小声说。

家婆憋住气,心跳起来。她想不来家公可能会讲给她听一个什麽样的故事,但是从家公紧张的神色上,她能预感,一定是一种什麽危险的事情。

那是一九一九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我们中国的代表去法国巴黎参加世界大会。我们中国也是战胜国,可是签定和平条约的时候,我们中国受到不平等待遇。西方列强一意要瓜分中国的土地,不把战败的德国在我们山东的权利还给中国,反而都转让给日本。我们北京大学的学生得知了,我们不答应。

那天我们在学生食堂刚吃过中午饭,廖书仓跳上一个桌子,挥著胳膊大声说:“今天晚上我们在法学院的礼堂集会。我们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失败。我们要把国家兴亡担在自己的肩上。要麽中国,要麽死。”

廖书仓写一手好字,学校附近很多商店请他写招牌,所以在学校里外都很有名。大家都认得他,都听他讲话。我觉得浑身有一股热血在冲腾。

学校里常有集会,同班周常先有时约我去参加一两次,他也是湖北老乡。那天晚上北京大学学生,还有很多别的学校的学生,聚在我们法学院的礼堂。有些同学上台发表演说,我在台下,离得远,听不清台上人说些什麽。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在喊叫。我从来没见过这麽多青年人聚在一起,大家怀著相同的心情。一个同学跳上台,咬破他的手指,把他的衬衫撕下一块,在上面用手指上的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满脸是泪,在空中挥舞著他的血书。青岛是山东的一个地方,巴黎和会要中国把山东割给日本,怎麽不让我们感到悲愤。见到那血写的旗子在台上飘,学生都哭了,拼命呐喊: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和许多别的大学的学生上街游行,走去天安门。我们拿著小旗,呼喊口号:“中国的土地不给日本。”“中国人民宁死不低头。”

原计划到天安门南边的外交民巷外国领事馆去抗议,警察封锁了道路,我们就转向赵家楼。两个代表中国政府参加巴黎和会的官员,一个姓曹,一个姓张,住在赵家楼。我们听说他们准备在这个不平等条约上签字,就去他们家示威。

我们在曹家门前停下,把小旗隔著墙丢进曹家院子里。有的学生爬上墙外的树,跳到院子里,打开了大门,大家便涌进那院子里去。我个子太小,怎麽也挤不进去,在门外急得要命。一排警察挡在房子门前,想要挡住人群,但是做不到。

一个穿学生装的高个子同学举著手,大声问那些警察:“你们是不是中国人?”他从树上跳进院去的时候受了伤,大股大股鲜血顺著他胳膊流下来,滴在地上。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人体流血,腿都觉得发软,可是我不能离开,我得在那儿斗争,我得救中国。我也根本离不开,身边全是人,挤在一起,根本谁也动不了。人群在街上,院里,挤来挤去,人人脸上是泪,个个喉咙喊哑。

突然墙角起火了,火苗往空中窜,人喊起来。有人吓坏了,有人想离开,有人嚷著找水救火,有人叫著要抢救书房里的书。可是火燃起来,借著风,一下子就上到房顶。院里院外的人都慌了,涌著挤著往街上跑。帽子,小旗,书包,丢了一地。

马路上,新开到的大批警察,排著横队,端著长枪,向学生人群逼近。我身边有人摔倒,拼命叫救命,有人挺著胸膛要挡住警察的枪,有人在人群里找哥哥弟弟。警察一路走,见人就用枪托子或者警棒打,打倒了就铐上手铐逮走。人群四散逃跑,可是没地方跑。马路本来窄,人又多,警察堵住了马路两头,谁也逃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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