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四章(4)

家公停在家婆面前。家婆继续做著她的绣工,不做声。

家公低著嗓子问:“在这儿,你过得不快活,对不对?”

家婆头更低了。

他们谁也不说话,静了那麽一会儿。

“北京下雪麽。”

家婆忽然问,这是她进到陶家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家公马上答说:“北京冬天可冷可冷,冷极了。下雪,结冰,每年都下雪,三尺厚的雪。我住一个很小的公寓房子。早上走路上学,风大极了,有时候顶著风走不动路。我得转过身,背顶著风,后退著走。我平时上学的路上,常在街角上买一套烧饼果子,北京人这麽叫,就是烧饼夹油条,一路走一路吃。冬天刮风走路吃不成,掖在怀里,到教室才能吃。我常是上课晚到,所以也没有时间吃。”

家公在床边坐下来,坐在家婆身旁。

“我告诉你个可笑的事情。”家公说,”我们的教室设备不大好。冬天的时候,瓶子里的墨水,毛笔和墨都冻住了。上课了,教授要我们写文章,可是写不成,教授只好让我们到教室前头的大火炉边去烤墨水瓶。每次都得十分钟二十分钟,我们正好在炉子边取暖。”

家婆忍不住噗吃笑了一声,悄声问:“你读书麽?”

家公说,”我读好多书。不过四书五经之类学校不教,只是我自己课后读读。我喜欢中国历史。我到北大先上预科,考过了,现在读法科,要四年才读完。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我还读日文和英文课,也每天写一百个毛笔字,我喜欢写字。”

家公说著,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抬头看著墙上那副字,一边好象说给家婆听,又好象说给自己听:“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副字,为什麽呢?也许因为米芾是我们湖北老乡,襄阳人。或者因为他个性狂放,人称米颠,是我梦想而做不到的。他的字也确实写得好,字如其人,笔力刚劲,意态活泼,骏快跌宕,猛厉奇伟。你看这副《论书诗》,俊逸豪放,结构不凡,每出新意,自成一家。宋元四大书家,苏黄米蔡,这米芾居一,实在名不虚传。身边日子过得不好,看看这些好字,就好象到了一个新世界,让人神思万般,宠辱皆忘。”

家婆想起花厅牌屋里的几副字,也想起两个姑婆打架,大姑婆把茶水泼在一副字上,把一家人吓破了胆。

家婆问:“麽什叫法科?”

“就是法律。”家公转回身,对家婆说,”中国人原先想,法就是皇上官老爷说的话。其实不是,不应该是。”

家婆听不懂。

家公走到窗前,把窗推开,说:“所以我要学这一门。”

家婆忙压低喉咙说:“莫开窗,让人看见。”

家公说:“怕什麽。”

窗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小星悬在天边,时隐时现。黑暗覆盖著整个大地。立在前院里的那棵树,静止不动,向夜空伸出它光秃弯曲的枝臂。

冷气突然冲进屋,家婆打了个颤,忙问:“冷麽?”

家公说:“不冷,我现在热血沸腾。”

家婆不再说话。

家公说:“多麽浩大,多麽浩大,这世界。”

家婆站起来,轻轻走过来,站在他背后,望著窗外。她还在娘家做少女的时候,喜欢常常在窗下做针线,一边望著夜空,构画许多神奇的梦想。而此刻,跟丈夫在一起,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什麽新东西在她心里翻滚。

“我要把你带出去,到这个大世界里面去。”家公没有回头。从那种女人的气息里,他晓得家婆在他身后。

“麽什?”家婆问,湖北话把什麽说成麽什。

“我说,我要把你带出去,到这个巨大的新世界去。”

没有声息。许久。

“你跟我去吗?”

好像又等了许久,才听到家婆的回答:“我等著。”

一对新人站在窗前,静静地站著,肩靠著肩,望著外面的世界。鸡叫头遍了,院子里前前后后,堂屋中上上下下,男女仆人已经开始忙录,扫院擦桌,张灯结彩。再过几个钟点,家公家婆就要拜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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