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麽黑,能看见吗?”他哑著嗓子问。
没有回答。
家公朝前移了两步,忽然停著,侧耳听了听,轻轻转过身,蹑手蹑脚走到里屋窗子前面,沉了一口气,轻轻把窗打开。只听外面低低一声惊喊,窗下挤著的几个脑袋都埋下去。黑暗中,家公辩出是三五个男女仆人,磕磕碰碰,四散跑开去了。家公探头出去,看清楚再没有人藏在边上,才把窗又关起来。他不担心,如果大姑婆二姑婆晓得了,早大喊大叫吵骂起来了,几个仆人绝不敢把他私来新房的事报告太家婆。
听见床边家婆低声笑,家公摇摇肩膀,在屋里踱步,说:“我才不管那些老规矩。他们不许,我偏要做给他们看看。”
家婆继续手里的绣工,头也没抬一下。
家公停在床边,站在家婆面前:“你做什麽?能看看吗”
家婆不做声,伸手把绣工递过去。是一个小小的绿绸烟荷包,上面绣著两只大红喜鹊并著站在一个树枝上。
家公拍著他的大额头问:“我┅┅是给我的吗?”
家婆轻轻点点头。
家公摇著头,笑著说:“这样老式的东西,我若带到学校,还不让同学笑死了。我不是成了秦砖汉瓦了吗?”
家婆扬起头,望著他,没有明白。
家公接著说:“再说,我并不抽烟。要这东西也没用。这麽老朽的图案,陈旧的意义。我可是真┅┅你,你做什麽?你┅┅”
家公叫起来。他看见家婆突然抓起针线筐里的剪刀,照准那还没完工的烟荷包剪下去。
“别,别┅┅”家公一把抓住家婆的手。”莫剪,莫剪。你用了那麽多工夫。”
家公抢下家婆手中的剪刀。家婆捏著那只烟荷包,抬起头来。家公看见她眼里闪著一点泪光。
“莫哭,莫哭。我没有想伤你的心,真的。我不抽烟,可是我带著它,好了吧,我答应带著它。我藏在箱底下,没人看得见。我不怕别人笑我,好了吧。”家公忙不迭地安慰家婆,一边把剪刀放到远远那个摆油灯的小台子上,家婆手摸不到那里。
家婆重新低下头,用手抚平那绣著两个喜鹊的小荷包。
“哦,对了,对了,看这儿,看这儿。我带给你一点儿果丹皮。这是北京的特产,湖北没有的,就像北京没有咱们的孝感麻糖一样。”家公说话,一会湖北口音,一会北京官话,让人糊涂,听不明白。
他一边说著,一边走到门边,从二福送过来的书包里取出一个铅笔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他走回家婆面前,一边揭开那个纸包,一边说,”你看,你看,这样的,用果子做成的,甜的,像糖,一大个薄片。你可以撕开了,小块小块的吃。我们同学把这一大片一卷,塞在嘴里,咬著吃,更过隐。”
家公把果丹皮放在家婆手里,见她不吃,就有点急,说:“吃呀,别怕,没关系,可以吃。就这一点,要不我吃给你看看。我藏著专门带给你的。我不藏,大姐二姐准都翻出来拿走。你吃吧,。”
家婆用指甲掐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她用舌头抿著,是甜甜的,也有点酸味。
“你怎麽又哭了?不爱?不爱就莫吃。我以为┅┅”家公看著家婆,不知所措。
家婆举起手,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泪花,又把果丹皮一片撕下来,放进嘴里。果丹皮不用嚼,在嘴里自己会化开,满嘴的甜味。
家公高兴了,说:“你喜欢,你爱吃。那就好,你可以和我去北京住。”
他不过是个大孩子,看来是一个挺可爱的大孩子。家婆放下了些心。
家公问:“你认得字吗?”
家婆轻轻点点头。
家公又说:“那就好了。”
家婆看著他。
家公两手背在身后,踱著步,慢慢地说:“大姐二姐早出嫁了,却总回来住在家里,缠在一处,一天到晚打架。大哥学土木工程,只晓得算数码字。他恨不能一年三百天住在武汉不回家,辛亥革命武昌起义,大哥才十五岁,在武昌当了义军,差点把父亲气死。父亲在朝廷做官,哥哥造朝廷的反,不就是造父亲的反吗。没有了朝廷,还有父亲的官麽。向大嫂人好,也识字,可是一年三百天生病,只好住回娘家。你听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