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口上的家族 第二章(3)

轿子进了大门。家公的大姐二姐,按湖北方言,我随妈妈称呼大姑婆二姑婆,都在门边,穿著绣了花的红袄,宽宽大大的绿绸裤,两双裹过的小脚钉在地上,两个胳臂捧在胸前,一手托著瓜子,一手取一个丢进口,扁著嘴嗑得崩崩响,瓜子皮吐一地,有的还飘到邻人的肩膀上。仆人们都挤在后头,明知看不见新娘子,也要凑热闹。其实去年大少爷结婚比这还气派,也见过了。何况今年二少爷不在家,没有新郎骑高头大马的威风。

轿子还没放下,太家婆就不高兴了。她坐在堂屋正中高椅子上,望著前院大门。直至花轿进了院门,始终没有听到新娘子在轿中嚎啕大哭。这成什麽规矩。老祖宗几千年一个样,新娘子过门要大哭一路,抬一百里,哭一百里,眼睛里哭出来血才显得懂规矩。这丫头死了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让全陶盛楼的人看个清清楚楚,心里怎麽想呢。陶家的媳妇不懂礼数,把陶家人脸丢尽了。

太家婆早就下令要家公昨日回家,可是延到此刻,新娘子过了门,仍不见家公的影子,不成体统,太家婆本已就满肚子的气。可是她舍不得骂儿子,而且儿子也不在面前,骂不成。看到新媳妇不守祖宗规矩,自然更气得忍耐不住。她身子颤颤,脸色铁青,不等新娘子下轿,便一转身,出了堂屋,回到自己房里,光当一声,把门拴起来。

堂屋门口的男仆二福一见,马上挥著手,跑下高台阶,指挥前院大门上的仆人杂役,将挤在门边的村民们赶出去,一片声地喊叫:“好了,好了,看够了,看够了,二少爷不在,今天不拜天地。等二少爷回家,再请诸位来。”

仆人们喊叫著,把黑漆大门关起来。立时大姑婆二姑婆都解放了一般,丢掉手里的瓜子,扑上前去,从扁担上拉下新娘带来的陪嫁细软。鸳鸯枕套,鲤鱼跳龙门的被面,荷花莲耦的帐幔,喜鹊登枝的窗帘,伴著家婆十几年青春岁月,每日坐在窗前,一针一线地缝绣,扎破了手指,丝线把细细的血珠带进图案里去。那一刹的疼痛,常常教家婆心里甜甜的,这是她用她的心血织成的。多少童年的梦想,少女的温情,多少美丽生活的憧憬,她要告诉她的丈夫,还要告诉她的儿女,他们的生活将会美满。眼下所有这一切,她的陪嫁,全被大姑婆二姑婆扯散了,分开了,拿走了。

抬轿的人看见这场面,都吓得跑掉。留下新娘子一个人坐在轿子里,蒙著盖头,静静坐著,没人搭理。

天黑了,人散了,灯灭了。大姑婆二姑婆的屋门都关了。几位年长一点的女仆过来,掀开轿帘,把家婆扶出轿来,带进她的新房。那间房子,屋挂了大匹红绸,扎了绸花,下也挂了两个有双喜字的宫灯,没有大门口的那般大。两扇门板个贴一个红双,两旁窗上也都贴著红双字。可是这一切,都暗暗淡淡,毫无喜庆的气份。

女仆们隔著红盖头,趴在新娘耳边悄悄地说:“二少奶奶,你怎麽不嚎哭呢,这是祖上的规矩呀。你破了规矩,惹老太太不高兴了,二少奶奶以后怎麽过日子呢。”

家婆听著,静静地,没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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