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放,桌子烫出杯子印,又要挨骂。”黄咏琦惊叫著跳起来,一手从桌上拿起玻璃杯,另一手从边上挪过一个本子,翻过去,背朝上,把杯子放在本子背上面。
妈妈接著说:“她们来了┅┅我说是姜硕贤和陈洞,来给我过生日,多不容易。我们快一年没见过面了,而且他们要冒险过日本人的封锁线,才到得了武汉。后来她们告诉我,她们是从家里私自跑出来的,要偷跑到延安去。”
黄咏琦问:“延安在哪里?”
妈妈说:“香港的中学不学这些地理。我在北平的时候学过,是在陕西北部。那是共产党控制的地方,爸爸在北平见过延安派去找他的人。姜硕贤她们要去延安,就是去投共产党。我不高兴,跟她们争了好半天。”
黄咏琦说:“投共产党怎麽不好?”
妈妈说:“我也不晓得。爸爸说共产党不好。”
黄咏琦问:“你爸爸不是共产党?”
妈妈说:“他是国民党。他年轻时候是共产党,或者不是,不晓得,那时我还太小。”
黄咏琦说:“烦死了,这个党,那个党,谁也不晓得哪个党做些什麽,一天到晚打来打去。”
妈妈说:“就是,所以我一辈子都不参加哪个党。不过爸爸经过很多事情,很怕共产党。”
黄咏琦说:“你爸爸怕共产党?”
“所以我反对姜硕贤陈洞去延安,干麽要参加什麽党,好好读书。陈洞数学物理都好极了,将来能做工程师。姜硕贤以前说过她要去做个医生。可是他们不听,已经联络好了,一定要去。我生气,不理他们,摔东西,说气话。他们住了两天就走了。”妈妈说著又哭起来,眼泪哗哗流,把胸前衣服湿了一片。她乾脆翻过身,重新把脸埋在黄咏琦的枕头里大哭。
黄咏琦忙又劝说:“喂,喂,琴,别忘了,你还有半个钟头要去剪头发。哭得肿眼肿脸,好看吗?”
这麽一说,才把妈妈的哭止住。妈妈坐起身问:“几点钟了?”
黄咏琦说:“五点。你不是说晚饭前要去剪头发吗?”
“是。”妈妈说著站起身,在黄咏琦的镜子前仔细看自己的脸,一边还说,”唉,我真傻,我真坏。人家千里迢迢,专门跑来给我过生日,明晓得我爸爸反对共产党,还来看我,朋友情分够重。又晓得她们一去延安,生死不保,谁知从此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来跟我道个别,我还发脾气。我对不起她们,恨死自己了。如果能给她们写个信去,陪个不是就好了,没有她们的地址。”
妈妈说著,眼泪又流下来。
“又来了,又来了。”黄咏琦站起来,拿个手帕递给妈妈,说,”不要用力擦,眼睛一擦就肿起来了。”
妈妈不好意思地擦眼泪。《流浪者》的歌声结束了。
黄咏琦走过去,把唱头拿开放好,盖好盖子,一边对妈妈说:“写信寄到延安就好了,延安能有多大,能寄到。”
“我寄去过两封信。”妈妈说,”从到香港,春节写了一封,端午又写了一封,都没回信。”
黄咏琦问:“邮局退回来了吗?”
妈妈答:“没有。”
黄咏琦点头说:“那就是到了。”
妈妈说:“可是她们不会不回信。”
黄咏琦说:“忙吧,人家参加了党,不是学生了,没有那麽多闲工夫。”
妈妈说:“但愿如此,不过┅┅”
见妈妈半句话停下来,黄咏琦问:“怎样?”
妈妈说:“爸爸说,延安还是很大,地址只写延安恐怕到不了。延安的邮局跟我们这里的邮局也不通,不晓得信怎麽走。再说共产党会检查信,也许不给姜硕贤她们看。”
黄咏琦说:“你乱讲,私人信怎麽可以查看。”
妈妈说:“爸爸说,一加入共产党,连性命都是党的了,还有什麽不能给上级看,一切都归上级管。结婚都由上级安排,师长对团长说,你跟这女人结婚,团长只有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