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把朱迪葬在犹太公墓,在沙漠和河流之间。朱迪死后,拉结变得冷漠、爱骂人。“没人跟我说话了。”她有一次这么说,但她说这话时好像不是对丹尼尔说的。这房子感觉不一样了,四个人以某一种特定的方式住在里面,三个人就不行了。丹尼尔觉得“三”是个不那么有人情味的数字。他发现他想念朱迪在房子里的存在胜过于想念朱迪本人,这让他很吃惊,但他并不感到惭愧。
没什么吃的是可以信赖的,高地上的橄榄卖得和肉的价格一样。在老城,丹尼尔卖手工制品给库尔德穆斯林的阿訇胡赛因。他还经常穿过有城墙的老城到那些外国人的住宅区,从欧洲人那里赚他能赚到的所有的钱。没有多少人在瘟疫中活下来,那些活下来的人买得也很少。有个法国领事拉瓦赛耶先生整天在灌木丛里猎狮子,还有巴伐利亚商人林登博格先生,一天要喝一千杯鸦片酒,他代表所有的德国人。最有规律的是柯尼利厄斯·里奇,他是大英帝国陛下和东印度公司的调查员。
他是个魁梧的曼彻斯特人,肌肉发达得像个干体力活的工人。他的口音没有因多年的海外生活而变得柔和,笑起来调门很高,是那种让人吃惊的老太太的声音。当夏天的酷热来到巴格达时,回流水配置让他无法忍受,他便会跑到总督的办公室。当英国的舰队打破休战协定先开了火,摧毁了土耳其帝国一半的海军时,他和穆罕穆德会一起喝杏味的葡萄酒,整晚上争论纳瓦利诺之战的道德伦理。
柯尼利厄斯教会了丹尼尔如何读他那块表上制作人的名字。他把英国称为“雨不停帝国”,还用喝酒的办法打发乡愁。在他大房子的院子里,他的佣人维护着一片甘草树围成的板球球场。没人在那里打过球,草坪都被烈日烤焦了。
他买丹尼尔的东西,因为这个犹太人在半年里学会的英语比他这十年里学会的阿拉伯语还多。他买巴比伦或者乌尔的彩釉珠子,放在信封里寄给他在英国的未婚妻。作为回报,丹尼尔会听他讲英文。听一个结实强壮的英国人讲英语,就好像他能把所讲的东西都带来似的。
去伦敦要在海上走四个月,东方的印度人航行过海角,再迂回来到非洲的海岸。柯尼利厄斯跟他说他自己未婚妻在埃德格巴斯顿她父母的家里如何拆开他寄去的珠子。她的名字叫多拉,有艺术家的手指。丹尼尔就学到了这些。柯尼利厄斯给他看了在玻璃后面盘绕着的她的一绺卷发,对丹尼尔来说,这缕金发看起来像是从一个老太太的头皮上割下来的一样。
他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蝉在甘草树上唧唧叫着,月光照亮了干草。柯尼利厄斯·里奇和丹尼尔·利维谈论着苏伊士交汇点的危险,春天里苍白的黑李树,以及冬天套兔子的方法。
“我要告诉你我想念什么,先生,是白皮肤。深色的皮肤没什么不好的,一点都没有,只是我喜欢女人的皮肤白一点。”
丹尼尔喝着他的茶,佣人在茶里加了牛奶。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不再注意他嘴里的味道了。
“除了这个,我还想念大城市的夜晚。”
“曼彻斯特。”他只说了这个名字。他只知道柯尼利厄斯讲的东西或者故事。
“是啊,曼彻斯特,还有伦敦。”柯尼利厄斯向前探探身,他的椅子吱嘎吱嘎地响。“你现在应该去看看伦敦,那里是公认的世界中心,所有的人在临死之前都应该去看看它。在泰晤士河上的苏格兰人比在阿伯丁的多,爱尔兰人比在都柏林的多,天主教徒比在罗马的多,我不应该奇怪这一点。世界上最伟大国家的首都,没谁能被这样得到公认了。如果我们在那儿的话,我们就会被煤气灯全部照亮!那可是值得一看的,先生,让我告诉你吧,煤气灯照亮伦敦的皮卡迪利广场,想象一下吧!”
丹尼尔试着去想象。蚊香的烟向他飘过来,他把脸转开。“我从来没有去旅行过。”
“我们总是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可我的家在这儿。”
“带他们一起去啊。是啊,当然还有家人。”柯尼利厄斯停顿了一下,变换了一下坐姿,好像不太舒服。他想念着多拉,想念着她的白皮肤,苍白得简直就不是白色而是蓝色的皮肤。在他旁边,坐在另一把藤椅里的丹尼尔想到了拉结在压酸橙汁。有两扇门的房子在她身边,坚固得就像她的传家宝。他试着去想象带她离开这里,但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这么做的。这里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的身体已经太习惯这里了,她被这里的木头和石头重重地拉住。
柯尼利厄斯拿出烟斗,用蚊香点燃了它。他伸出一只手挡风。“你是个聪明人,丹尼尔先生。想想吧,巴格达就是个瘟疫窟,腐烂难闻的地方,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在伦敦有犹太人,而且谢天谢地,他们都过得很好。上个月我还在泰晤士报上读到酒吧里有闪米特人,这是件好事。那么现在你怎么描述你的生意呢?主要是宝石生意,是吗?”
“宝石?”他从来没有想过任何关于自己生意的事儿。
“嗯,这样的话,伦敦会是你的地盘,那里是珠宝商的麦加,有最好的金匠,就像你那块表的制作者伦德尔和布里奇;有最好的宝石,还有最好的顾客。我能回忆起一两年前的一笔交易——那篇报道可能还在我这什么地方——买主是个英国银行家,托马斯·霍普,宝石是一枚蓝色的钻石,蓝色的,你记着。有传闻说他是一件更美的宝石的一部分。有个人叫塔温,你知道吗?他把那件宝贝卖给了法国国王——我忘了后来怎么了。有足够证明说霍普买走的那颗钻石是那枚古老钻石的一个碎片,你明白吗?现在,先生,请你猜猜它有多重。”
他摇摇头。
“四十四克拉半。我告诉你这是真的,而且泰晤士报上面有报道。想象一下这颗钻石吧,我的朋友,它在伦敦。”
丹尼尔想像着。他坐在甘草树的阴影里,脑子里描绘着那颗钻石和那座城市,他们冷酷的线条和平面。拉结在压酸橙汁,她脸上和胳膊上形成自然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