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兄 弟(1)

那声音是河水的涨潮声。多年以后,当丹尼尔回到伊拉克,才发现这声音一直在他身边。他永远都记得夜里底格里斯河的水声,那浪潮涌动的声音。

他是在春天的时候回来的,那是在四月份,涨潮的月份。他在摩苏尔给萨尔曼和自己买了新衣服,黑色的长袍、拖鞋和袜子,还有靛青色的小头巾。他用金表链上的四个链环换了土耳其村里那土褐色的犹太人衣服。他帮着萨尔曼穿衣服,把袖子套进他的手。他渐渐感觉不到亚麻布摩擦皮肤的疼痛了,身体似乎失去了痛感。两兄弟经历了一年的漂泊以后都很瘦,袍子在他们身上显得宽松而肥大。

向南去巴格达的路程很漫长。底格里斯河水位涨得很高,很难控制。即使在迪克里特换最好的马,在这种潮湿的路上也要花上四天的时间才能到。萨尔曼在睡梦中低语着,丹尼尔则向外望着他们出生的村落。

伊拉克,这是个阿拉伯名字,从波斯人那里流传下来的。它的含义就像潮水的标记那样重重叠叠:两脉、过河、国家之根、战争之国。丹尼尔也知道这个地方的其他名字。这里的欧洲建筑,标志着领土之争。美索不达米亚,河流之间的土地都是这个名字。他看见山脉的东边在下雨,大雨倾泻而下。他转过头,向幼发拉底河的西边看过去。

他二十八岁了,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这两条河是如何为这片土地勾画出轮廓。在稻田和甘草树那边有些防洪堤,还有看不清楚的迂回小河和沼泽地,古老的史前运河河道,只留下名字和石柱的古老文明的土冢。巴比伦、尼尼微、尼姆罗德、乌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在沉睡中悄悄地变化着,只留下沙丘边的这些城市。这两条河萦绕在这片土地之上,它们中间的巴格达,就像是这里的心脏。

他们从避邪之门进入这座有城墙的城市时已经是晚上了,街上没有煤气灯,只有油灯,牛油芯一闪一闪的。他听到库尔德马车夫诅咒着一群马和驴。丹尼尔想:我回家了,我们回家了。他伸出手去握萨尔曼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靠在破烂不堪,满是裂缝的座位上。

然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丹尼尔发现他们再不能回到原来的家。他们离开得太久了,就连底格里斯河的河道都被改变了,河水蜿蜒流进了沙漠。富有的犹太人都搬到东边的孟买、中国或者日本去了,穷人也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丹尼尔在爱兰德路上的房子里找到三家德鲁兹人,他们用蹩脚的阿拉伯语告诉丹尼尔一些他一点都不想知道的事情,但丹尼尔也有一些收获。那个犹太女人已经死了,他们说已经三年了,还问丹尼尔是不是认识她?犹太教堂埋葬了那个女人,没有人在墓前为她祷告。

老拉比犹大还记得他。他们去得很早,那个地方很难找。丹尼尔默颂了家传的对死者的祷文,他记不起来的地方,拉比就给他提醒。直到后来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才哭起来,他不想吓坏萨尔曼。哭声在他身边的院墙上回荡着。

他们在犹大的家里住下,犹大的孙女给他们做了饭。她是个安静的女人,做的饭就像拉结做的一样又酸又辣,味道又奇怪又熟悉。吃晚饭的时候,萨尔曼用他甜甜的声音讲着宝石和皇冠的故事。丹尼尔不想让他为自己感到难为情。

喝了提神的酸橙汁后,老拉比很兴奋,给他们讲新来的那些德鲁兹和塞尔维亚人居民是怎么进的老城。没有人认识拉结,她不再出门了。有一次,一家阿拉伯人闯进了房子,硬说那房子是空的。拉结大笑着,没带头巾,拿着把刀把他们赶了出去。犹大说,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在那个平屋顶的房间里,穿着夏天的衣服。德鲁兹人发现了她,他们是被那儿的鸟吸引过去的。

白天,丹尼尔不停地走路,试图找到这座城市属于他的地方。他走过犹太人区的泥泞街道,一半已经废弃了的犹太教堂的圆屋顶已经被卡迪梅恩市场周围高耸的清真寺塔尖所取代。它们穿过河流,一直通向有围墙的城市。

天已经很晚了,晚上的宣礼员已经开始唱歌了。他穿过广场来到城堡,连走路都觉得有点困难。他很想念在以前的碎石路上走路时那种自在和轻松的感觉。对丹尼尔来说,这里的时间好像倒回了,几十年一晃就不见了。在公共高地上,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从这里,他可以看到整个城市。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就像故事中讲的一样,那个水手在海底的城市走了一夜,然后发现已经过了一个世纪,时间就像在真空中被蒸发掉了。丹尼尔俯瞰巴格达,感觉一片陌生。犹太教堂粗大的柱子、院落里的油椰子树、夜市的喧闹声,还有孩子们睡在屋顶的露台上——他记忆中的东西都不复存在了。

暖风吹拂着他的衣服,丹尼尔松了松胸口的扣子。他一动就感觉到了挂在表上的那条短了一些的链子,他把它拿出来。这是一块打簧表,外壳是镀金的,弦柄上面镌刻着“时间测量所有的东西,但我测量时间”。在一个宫殿的等候室里,一个英国人曾经让他真切地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表的外壳。上面的字迹已经磨损了。在白色的表盘上,制造者的名字模糊得难以辨认,连续的英文字被黑色的数字割断。这不要紧,丹尼尔对他牢记于心。

伦德尔 XII & 布里奇

拉得盖特山伦敦

他盖上表盖,听着表走动的声音。除了车来车往的声音之外,他还听到了河水的涨潮声。如果他闭上眼睛,那就什么都没有变,这可以还是1820年。他回到了九岁的时候,在房顶上躺着,听着河水的声音,梦想着钻石。

这儿什么都没有改变,他想,变了的是我自己。

他向下望着底格里斯河,河水闪着鳞光。在对岸,简陋的木屋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潮水在桥的周围汹涌澎湃,拍打在桥墩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安静。

他一边听,一边开始回忆。他看到了他曾经去追寻的东西,对兄弟的爱包容了兄弟对事物的爱。他往回走,对脚下的路不太有把握,回忆让他眼花缭乱。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看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有两扇门的房子,蜜蜂的飞行轨迹。萨尔曼作伴,拉结料理生活。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些,然后听到了底格里斯河在夜里的涨潮声。

从来就没有过1820年,丹尼尔记得还有不同的纪年方式,1820年就是穆斯林的1198年。犹太纪年对他不再重要了,他忘掉了一切,只记得他自己。那个时候他只有九岁,一个人在犹太教堂里,计算着从创世纪以来经过的所有世纪。萨尔曼在外面叫他,那个孩子在喊一条河的名字。

就丹尼尔所知,他们俩的名字就是河流的名字。甚至在这个国家还没有给他们本·利维这个姓的时候,这对兄弟就被以两条河流的名字命名了。本·利维是土耳其总督办公室里用阿拉伯语记载的犹太家族的名字。按照顺序慢慢来,丹尼尔能感受到这些词的每一部分:名字在最前面,然后是河流的名字,最后是他们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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