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达之间

我一直以为,《西州月》里的关隐达是王跃文先生众多小说里用情最深的人物。关隐达出身草根,大学毕业进入机关,鬼使神差做上地委书记陶凡秘书,让人嫉妒得直流口水。竟然又与陶凡女儿陶陶暗通款曲,竟至成为领导乘龙快婿。人入官场,能做上领导秘书,前程已是一片光明,官运门板都挡不住,若还能成为领导女婿什么的,更是如虎添翼,更没法摁住他,不让他飞黄腾达。也正是因了与陶凡这层特殊关系,关隐达才顺理成章做上地方主要领导,盛极一时。大家心里不好受,背后说关隐达是官瘾大,不然也不会挖空心思,做上陶凡秘书还嫌不够,还要勾引领导女儿,据为己有,为仕途铺平道路。

关隐达有官瘾,也是没法否认的。身处官场,却声言不想做官,淡泊名利,绝对虚伪。可我觉得关隐达官瘾大,却不是官迷。他有着中国士人修齐治平的传统理念,想凭自己的能力做番事业,以无愧于养活自己的衣食父母。然而成也陶凡,败也陶凡,陶凡不可能永远待在地委书记位置上,他老人家一退,关隐达便开始走背运,官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大学同学为安慰他,给他寄名信片,以太白诗为赠: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就像当年王昌龄一样,关隐达与陶凡这层特别关系都到了夜郎西,天高皇帝远,前程黯淡,已是欲达不能,余下的,也就只有隐了。

当然不是人隐,是心隐。隐逸是中国士人的千年情结。这源于老庄的无为思想。老庄一向不把官场放在眼里,乐于自由自在的泉林生活,宁肯曳尾于泥塘,也不愿依附权势,委屈自己。儒家不忘仕进,却又提倡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就是现,就是显达,前提是邦有道。遇上邦无道,就拂袖而去,干脆退隐。当然显达要显达得气慨,叫达则兼济天下;退隐也要退隐得有原则,叫退则独善其身。儒道文化是中国本土文化的根基,道家讲全隐,儒家观念里一半是达,一半为隐,这么换算过来,中国文化血脉里,也就有四分之三的基因都是隐,只有四分之一是达。换言之,作为中国文化传人的知识分子,要想抹去脑袋里的隐逸情结,是绝对不可能的。尤其像关隐达,都已远谪夜郎西,仕途无望,不隐又能如何?

不过关隐达到底还留在官场,还做着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地方次要领导,要他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至少为生存,为活命,总得有个地方拿工资吧?关隐达只好自求平衡,就像目下官场中人最喜欢挂在嘴上的,以儒家思想做事,以道家思想做人。大凡说这种话的人,都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的官场红人,一个个心高气傲的,不可能还心存道家,系念泉林。可对关隐达来说,却只能如此,别无选择。毋庸讳言,现实中的官员如果落到关隐达这个地步,自然是一种失败。可作为小说人物形象,关隐达这一角色却因此显得格外丰满,非常可爱,让读者无不牵肠挂肚。试想关隐达如果一路凯歌高奏,做上县领导又做市领导,做上市领导又做省领导,顺风顺水,心想事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又高又大又全,读者还会这么喜欢《西州月》吗?

其实文学不全是生活,文学如果与生活完全画等号,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文学是用来书写缺憾和亏欠的,不是用来显摆所谓的成功人生的。成功属现实层面的东西,与直抵精神的文学不相干。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也不可能永远待在成功的顶点,不再下山。成功只是一时,有涨必有落,有起终有伏,不是你主观上隐不隐,退不退的事。往大处说,再怎么成功,再怎么显赫,总要归之于无。百年随时过,万事转头空,隐也好,达也罢,到头来九九归一,都会落入永恒的寂静。

这就是跃文先生的高明之处。他用看似不怎么经意的笔触,贡献了关隐达这个文学人物,你读来却欲罢不能,够得思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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