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2)

杏子身边的人,全部是一些把随处可见的善心理所当然地去接受的人。但是夜木完全相反。他对于杏子认为理所当然的话,每一句都感到犹豫,甚至是一副自己没有权利接受的样子。至今为止,他从来没有被别人善意地对待过吗?从此处可以窥知,他不幸的人生使得他变得对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感到幸福无比。

某天黄昏,杏子从学校回来时,看见田中正美的儿子阿博走进夜木的房间里。阿博是个刚满五岁的孩子,正美到纤维工厂去工作的时候,便由祖母充当他白天的玩伴。杏子觉得阿博就像是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弟弟一样。

杏子想要拉开夜木房间的纸门时,听见两个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阿博似乎正稀奇地不停问夜木问题。为什么包着绷带?为什么会在这个家里?夜木一一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阿博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无边无际的疑问,怎么问都问不完。

杏子悄悄地拉开纸门,看到夜木被阿博目不转睛地注视,一脸困窘地坐在房间里。他看到杏子,露出终于得救了的表情。

“喂,阿博,不可以问那么多问题让人家伤脑筋。”杏子本来想这么说,却打消了念头。

“大哥哥陪你玩,真是太好了呢。”

她改对阿博这么说,更助长了他的发问攻势。被孩子亲近,感到不知所措的夜木,看起来令人莞尔。杏子想让这样的状态再持续久一点。她把两个人留在房间里,离开时对此感到不可思议。阿博对夜木似乎没有任何敌意或嫌恶感,他感觉不到杏子在夜木身上感觉到的不祥之感吗?

后来杏子询问阿博这件事。小孩子的话很抽象,需要时间去理解,但是他似乎明确地感觉到夜木异于常人的氛围。

“那个人好像坟墓。”阿博说,接着又补上一句,“有狗的味道。”

“哎呀,怎么可能呢?他好好洗过澡了呀。”

即使杏子这么说,阿博也只是笑着摇头。

收留夜木之后,第四天的黄昏。

放学回家的途中,杏子在河畔看到夜木。小河穿过人家之间,最后流入郊外宽广的大河里。从土堤俯视,眼下是一大片和人等高的芦苇原。河川对岸有工厂,并排的烟囱缓缓地吐出烟雾,天空的云和烟有如相连在一起。根据风向和强弱,偶尔工厂排出的烟会覆盖住整个小镇。另外,工厂排出的像沙子般细微的粉尘也会乘风而来,弄脏晾晒的衣物。

夜木似乎只是伫立着眺望对岸。杏子出声叫他,他一瞬间露出戒备的动作,但是确认了叫他的人是谁之后,他便解除了警戒。杏子想,这个人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他活在那种只要被别人叫住,就会吓得肩膀一震的可悲地方吗?

芦苇原里笼罩着一片虫鸣。对岸的工厂传来低沉的金属声,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开始转红的大气。

“我买了绷带。”

杏子把手里的包裹拿给他看。放学路上去店里买东西是违反校规的,但杏子并没死板地遵守规则。

“我没有钱。”

“不用在意。”

依照一开始的约定,明天夜木应该就要离开家里了。但是杏子提议他尽情待下去。或许哥哥会不太愿意,但是祖母对夜木的印象似乎不差,搞不好她会答应也说不定。

“可是,我付不出房租。”

杏子点头。杏子的家境并不富裕,不可能让夜木一直免费住下去。她自己也曾经想过是不是要和朋友一样出去工作。

杏子对夜木说了她在酒吧工作的朋友的事。那家店位在市街的中心,她把店名以及店员的服装也详细地说给夜木听。

“夜木也到那里工作看看怎么样?”

“服务业有点……”

杏子再次审视夜木的绷带模样。

“我们一起寻找你可以工作的地方吧。”

杏子向他说明,哥哥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秋山的富家少爷,他家有好几间工厂,向他拜托的话,应该可以给夜木安插一个职位。

夜木很困惑。虽然他说很高兴,却是一副不晓得是否可以接受这种提议的迷惘模样。

“我想大家都希望夜木再待久一点。就算你离开我们家,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吧?”

夜木落寞地点头,好几年都未留心过的黝黑长发随风飘动。这个时候,杏子看见了他纤细的肩膀。那是与夜木拥有的异样黑影完全格格不入的、依然是少年的肩膀。

夜木接受杏子的提案时,杏子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她对夜木有些许依依不舍的心情。与他交谈的时候,没有和朋友谈话时的那种距离感。夜木不会轻蔑任何人,他看起来对一切都有着爱心。或者说,他像是因为绝症而被宣告将死之人,把每一天都视为有价值的事物而珍惜。他的动作当中,处处带着有如哀伤的感情,让人心情沉重。

两人边聊天边走回家。夜木不喜欢聊自己的事,所以只有杏子一个人在说话。她提到失和的双亲、以及陪伴母亲临终时的事,尽是些阴沉的话题。

“是不是该说些愉快的事比较好?”杏子在意地问。

“不,再说更阴暗点的话题好了……”

夜木这么说,所以杏子放心地说出小时候被欺负的回忆。不知为何,夜木很适合这类不幸的话题。

两人经过数天前杏子遇到夜木时的道路,这时杏子正说到孩提时代的恐怖体验。那是哭泣的杏子被父亲丢在夜晚森林里的事。

眼前出现一只野狗。是褐色的短毛公狗,杏子平时常抚摸它。

杏子走近它,想要挠它的脖子;但是今天它的样子却不太寻常。平常它总是会眯起眼睛,一副幸福的模样,现在却警戒地看着两人。正确地说,它是在瞪夜木。它把重心压低,开始低吼。

杏子讶异着它怎么了,更往前靠近一步。那只狗似乎再也无法忍耐,翻身逃跑了。那一瞬间,狗儿露出仿佛被强大的野兽追逐般的惊恐模样。

“它平常都很乖的说。”

杏子目瞪口呆地呢喃,望向夜木。她倒抽了一口气。

夜木面对狗跑掉的方向,露出阴沉的眼神。杏子无法询问理由,因为她觉得夜木的那个部分,就像拒绝所有的接触、被挖开的伤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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