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住的公寓,穿过一条马路,就来到拉法耶协和饭店的门口。这个饭店在巴黎算是标志性的高楼了,半圆弧型,主体是豪华的星级宾馆。因为特别符合亚洲人的口味,不少有钱的亚洲人都愿意下榻在这里。
门童是个男孩,饭店的红色制服和带金穗的帽子让他看上去格外英俊。和往常一样,他远远地给我一个微笑,如果没有别的客人,他还会殷勤地帮我拉开大门,虽然他知道,这个同样是亚洲面容的女子并不是饭店的客人,她只不过是要穿过饭店华丽的大堂,经过那些美丽的商店去纵深处的地铁站。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从这里的地铁站上车去位于拉丁区的学校学法语。我熟悉巴黎的地下甚于地面上,地铁是我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这条世界上第一条地铁,已是百岁老人了。除了那些与时更新的广告,更多的时候,它显出了颓败。
早上时分,里面有股暖烘烘的气息,混合着隔夜的混浊甚至小便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恶心。一个在里面过夜的流浪汉正拖着他的行李箱往外走,他的小狗乖顺地跟着他,这一大一小的身影在昏暗的通道里看上去特别孤单。但上班的人是没有心思去看他们的,到处是沉默而步履匆匆的人,男人穿着僵硬的西装,女人的仍然新鲜的浓妆也遮不住残夜的倦意。眼神是空洞的。
下午的时候,地铁就要活泼多了。有许多年轻的脸,都是背着大包手持地图的游客,他们眼神里带着新鲜,好奇地东张西望。车厢里有了细细碎碎的交谈声和笑声,可都不是法语。街头艺人也来了,有时他们在长长的地下走道里演唱,有时也会进到车厢里来。他们对地铁一站的运行时间了如指掌,开车时开始表演,多数是拉一个小手风琴,曲终,收钱,正好列车到站。他们飞快地下车又钻进另一节车厢。这些演出通常是潦草的,有些敷衍人的意思。但游客们并不计较,旅行中的好心情会让人变得慷慨。有一次遇到个人来疯的歌者唱歌剧,高音处有种不见鬼子不拉弦的疯,非得让人大声叫好才作罢。这种时候,车厢里就会有些欢歌笑语的感觉。
晚上的地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去坐的。下班时很拥挤,稍有点空隙的地方就满是读报纸和袖珍小说的人。胖和瘦的身体互相碰着避让着,让不了的是车厢里浓厚的气味 男人们的体味,女人们的香水味。在这里,能看到古典的法国正在逐渐消失,而新的法国是一个混合了阿拉伯人、非洲人、亚洲人和白种法国人的新种族,普通的巴黎人不再都是白人。尽管文化上已是毫无歧义的融合,但生活上,区别仍然存在。地铁乘客皮肤的颜色仿佛和夜色有关,夜越深,乘客的颜色越重,尤其是开往郊区的RER。廉价的郊区,仍然是大量移民和贫民的主要生活区。有些正统的巴黎年轻女子,晚上会害怕单独乘地铁,说到底,仍然是一个白人在一群黑人中会产生无形的恐惧。夜色让人心慌,夜晚的地铁,有时会有一些无聊的人在里面寻事,有一次我遇见一个喝醉的男人瘫在车厢里,用啤酒罐的拉环死命地割自己的手腕,吓得我只好提前下车了。
坐地铁的时候,我会在夏特勒换车。夏特勒是个巨大的交换站,交织的线路仿佛一个地下迷宫,成排的电梯不知疲倦地滚动着。有个女人总是站在4号线的拐弯处,一天又一天,我像熟悉自己的女友一样熟悉她。她几乎算得上是衣着整洁的,天冷的时候,甚至还有一件很旧的大衣,我注意到她别在胸前的那个胸针,一朵廉价的铝合金的花。她不像别的乞讨者那样吟唱着我的孩子在生病,或我的孩子在挨饿,她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闭着眼,好像不忍心看这世界一样,她的金色的短发有些零乱,却给她添加了一种奇怪的尊严。她脚跟前的小铁盒里有几个硬币,有人给钱时硬币在铁盒里滚动出声响来,她轻轻地说一声谢谢,依然不睁眼。
我忍不住会猜想她的过去,猜想她有着怎样的生活和感情,猜想她行乞时的无奈和羞惭。我固执地猜想她是那种经受过巨大变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