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用中英文通报说,轮船已经进入重庆地界,陈家鹄听了兴奋地跑回船舱,把正蜷在床上打盹的惠子拉起来,带她到窗前,指着两岸连绵、陡峭的青山峡谷,大声地嚷嚷:“到了,惠子,到了,我们回家了!一晃又是三年,也不知我父母他们在重庆过得怎么样。”因为兴奋,说话时面部动作太大,戴的假胡子松掉了,他想重新粘上胡子,但一时无从下手,便对上铺的老钱发牢骚,“你看,什么玩意儿,我连话都不能说。”
老钱跳下床,帮他粘好胡子,笑道:“什么玩意儿?就是靠这玩意儿,我们一路上才平安无事。”
陈家鹄拍拍老钱示谢,兴奋令他话多,“我暂时保留我的看法。”
老钱瞪他一眼,“你们知识分子就是看法多。”
陈家鹄以眼还眼,横眉竖眼地瞪着他,“你瞪我干什么,你讨厌我就出去走走吧,你们当了我们一路的电灯泡还不够吗?”他们坐的是二等舱,有八个床位,这会儿其余四人都出去看风景了,只剩下他们四个人,说话很随便。这一路走下来,双方已经很熟了。
老钱的助手小狄睡的也是上铺,他下铺一向不踩踏座,直接跳下来,像只猴子。他咚的跳到陈家鹄跟前,正经八百地问:“大哥,你说我们当 电灯泡 是什么意思?”
“傻瓜蛋子!”老钱拽着他往外走,“他骂你你还叫他大哥,走,别给我丢人现眼了。”
陈家鹄按住胡子呵呵地笑,目送他们出门,回头坐到惠子身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惠子,我跟你说过,我们家以前不在重庆,去年底才搬过来的。”
“我知道,”惠子幽幽地说,“你们家以前在南京,因为 战争才 ”
“是这样的,”陈家鹄见惠子一脸愁苦,“你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我真担心你的父母不欢迎我。”
“别担心,”陈家鹄安慰她,“我父母都是读书人,很通情达理的,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惠子想得很远,“就算你的父母不介意,你家的亲戚朋友,那些在战场上丧夫失子的街坊邻居,一定不会欢迎我这个侵略者的。”
陈家鹄笑起来,“你想得太多了,听我的,别想得那么可怕。我可以给你屈指算一下。”说着真的扳起手指头绘声绘色地给她数起来,“一,我们家新到一地,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亲戚朋友;其二,邻居嘛,毕竟是外人,咱们也不必太在意他们;其三,你不是侵略者,你是本人的妻子;其四,本人是他们的儿子,你是他们的儿媳妇;其五,在中国伦理观里,进门的儿媳妇就是女儿。那么请问,谁家的长辈会不喜欢自家女儿的?”
“但愿如此吧。”
“不是但愿,”陈家鹄信心十足地说,“事实就是如此。”
但事实并非如此,最早嗅到这股异味的人是李政。
送走赵子刚,李政早早出了门。所以这么早走,他是想先去给陈家鹄父母报个喜,结果撞了南墙,碰了一鼻子灰。门虚掩着,照理家里该有人,可李政叫了一遍伯父、伯母、家鸿、家燕,都没有人答应。家鸿是大哥,家燕是小妹,李政跟他们都很熟悉。李政站在清冷中,大起嗓门又叫了一遍,还是没人应。李政想会不会陈家鹄也给家里发了电报,他们都去码头接人了。正欲离开,大哥家鸿从楼上下来,走一步,停一步,戴一副墨镜,一脸凶相,像个厉鬼。
“大哥,”李政迎上去,“我还以为家里没人呢。”
“我现在也算不了人,”家鸿阴阳怪气地说,“充其量是一个鬼,一个欲哭无泪、欲死不能的鬼。”大哥正处在巨大的不幸和悲伤中,这李政是知道的,“大哥,你也不能老这么伤心啊,该过去的要让它过去。”李政已经这样安慰过他多次,说的都是老话,听者无动于衷,说者也难生激情,点到为止便转了话题,“伯父伯母呢?”
“上街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了。”其实他是知道的,家鹄要带新媳妇回来,家里需要添置些东西,去买东西了。
“家鹄的轮船今天到,我要去码头接他,你一块儿去吧。”
“回来的不是家鹄一个人,”大哥横了脸,“听说他还要带个鬼子回来。”
“大哥,家鹄这次回来是来参加抗日的,我们兵器部需要他这样的人才。”
“笑话,带个鬼子回来抗日,不怕被人笑掉大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