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这才明白为什么宫人都说顾炘患了失心疯。顾炘现在的样子,比起失心疯,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他在狂躁时说出的这番话,却让莲生很快地捕捉到了几点信息:
其一,顾炘身上果然有其他的东西,而且这东西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对立面。
其二,这两种东西是交替出现的,分白天和黑夜,轮流主宰着顾炘的身体。
如果不是莲生亲见,大概她永远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等事:一个躯体里,竟然寄居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这该有多么痛苦烦扰、动荡不安啊!
思及至此,莲生不禁有点悲悯地看着眼前这个挣扎苦痛的灵魂。
“你那是什么眼神?”他仿佛被莲生的眼神灼痛,突然伸手猛力掐住莲生的脖子,“你以为自己是谁?别装得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看了都觉得恶心!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莲生几乎无法呼吸,但她却异常平静下来。
“是。我是不懂。”
顾炘一愣。“我才不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也没有兴趣知道你有多希望得到别人的承认,又是多害怕自己孤单一人。至于你每夜和黑暗作伴,从不曾沐浴过光明,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所有不被理解的悲哀和苦痛,你只能一个人承受,根本不会有人来帮你分担。”
莲生感到脖颈上的力度一轻。她平顺了自己的呼吸,继续说下去。
“顾炘,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背负的东西。能够拯救自己的,”莲生平静地直视着那双战栗的眼睛,“只有自己而已。”
是,这个道理,从她出生在凉宫飘雨的夏夜里,就深切地镌刻在日后的人生里。七年寂寞的流光,每一个在守望中度过的日升月落,只能让她对此更透彻地知晓几分。可是她无疑要比顾炘幸运。因为她早早就遇见了那个可以给她带来光明和温暖的人。
夜,突然下起雨来。
就像十一年前的那个相似的夏夜一样,这是六月来第一场梅雨。带着温柔的光晕,从高远的苍穹里无声地降落,浸润了两人薄薄的夏衣。
他终于收回自己的手。
却像被人掏空了灵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转身。细碎的雨声中传来他幽幽的言语:
“不要说出你知道的,也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否则,下次……我真的会杀了你。”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道身心俱疲的背影渐渐远去在雨幕中,飘摇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这无边的夜雨中一样。
他在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在哪里,正向哪儿去。
世间在他眼里仿佛一片蛮荒。
终于他累了,就地坐下,任由绵密的雨丝浸透他的衣衫,湿润他的皮肤。他突然觉得无以复加的疲倦,深深地把头埋进自己手臂里,就像一只迷途受伤的幼兽。
夜雨轻柔地拂落在他一头黑发上,还有一双,比夜雨还要温柔的手臂。那小小的手臂轻轻地绕过他瘦削的脊背,环在他的胸口。随之袭来的,是一股暖暖的甜香,不由分说地温暖了他湿漉漉的寒冷。
他脊柱一僵。可是全身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力气,去抗拒这温暖。
“……为什么还回来。”他哑声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炘哥哥,虽然我无法拯救你。但是如果说还有什么我能做到的,”身后传来的声音并不婉转动听,却让人无法不相信说话人的坦诚,“那就是接受你。”
他一愣。
“接受,完完整整的你。”
随着这句话,一股炽热的水流已经从脸上流下。那完全不同于冰凉的雨水,它带着身体最深处刚刚解冻的喷薄的热血和脉搏。可是他更加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个甜美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