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书画一直喜爱扬州八怪的,扬州八怪中我真正的老乡就有两位,一位是大名鼎鼎号称“诗书画”三绝,以画竹写六分半书名世的郑板桥,另一位是李复堂,其单名一个字为——我记得他画的松树高古而有韵味。“ ”据说有两种读法,一读为“驼”音,同“鼍”,也就是神兽,他做县官时读此音以神兽自喻。另一种读法通“善”。李罢官回扬卖画为生时,后期题画多题一个“鳝”字,据说是承认自己不过是江淮间一条普普通通的鳝鱼罢了,这其中,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世事与心境的变化。
鳝也就是黄鳝,我们那儿一直称之为长鱼,若在我们那儿去菜场买鳝鱼,说鳝鱼,也许你走遍了整个村镇也不会买到,但改说长鱼后,鱼贩子就会挠挠头,恍然道:“噢,长鱼?——多的是!”他身后的水桶里纠缠在一起的全是长鱼。
长鱼全身上下滑溜溜的,抓在手里,稍不留神,哧溜一下就滑到地上去了。这种鱼,说是鱼,我感觉倒和蛇差不多,浑身黏液,又圆又滑,感觉实在不好,小时抓长鱼时心里总是莫名地慌张,长大了,对这种鱼才稍稍有了主意——就是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张成钳状,中指在上,其余在下,拦腰一锁,尽管它扭来曲去,却挣脱不了。遇到大些的长鱼,在手指间夹些稻草抓它,一般也是跑不掉的。
捕长鱼的篾笼我们那儿称之为“丫子”,大概因为形状与“丫”十分接近的缘故,这是种用竹篾编成的筒状的家伙,好像有什么机关,里面放细细长长的红蚯蚓,昼伏夜出的长鱼循味进去后,那机关扑地就关起来了,只可进不可出,长鱼进去后吃了蚯蚓只有在里面乖乖地呆着。小时有个邻居三黑子,每到黄昏时,他就挑一担“丫子”到镇外面,三黑子走在绿油油的稻田深处,那“丫子”齐齐地撂成两撂,成角形,一路的走,一路的晃——三黑子快乐地哼着歌,快乐地在沟渠、稻田、小河沟放着“丫子”——大多放在杂草丛生处,这是长鱼出没较多的地方——三黑子一放“丫子”就要唱歌,我听他唱过好几次,但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叽叽咕咕唱的是什么,只知道他的心情是快乐的,就是那种对简单生活的快乐。
次日黎明,三黑子就乘着露水去收“丫子”了,回来后,裤管通常都湿了一大截,但他的神情是满足的,三黑子在院子里倒长鱼我去看过不少次,所谓倒长鱼,就是把那丫形的篾笼的一头拆下——那原来是活动的,然后把口向下使劲朝桶里甩,若有长鱼,立刻就会哧溜滑入桶中的。三黑子成家后,有一次倒长鱼,竟倒出条火赤链毒蛇,火红的毒蛇吐着通红的信子,头昂得高高的,在桶里直窜,当时就让他老婆一声惊叫。三黑子却不怕——这条毒蛇拿到市场上居然也卖出去了。
长鱼还可以用钓的——这大多是顽皮的孩子干的,钓长鱼最主要的是能识别洞——这种洞在稻田埂上及水沟边很多,洞口圆且光滑。钓具很简单,一根尺把长的铁丝钩,二三条蚯蚓即可,发现洞后,将穿上蚯蚓的铁丝钩送入洞内,待长鱼咬钩后,迅速一拖,一条黄且长的长鱼就出洞了。长鱼又有钻现成洞的习惯,若知道某处有个长鱼洞,隔个两三天去钓一次,每次都不会让你失望,每次都有长鱼——也真是怪!宰杀长鱼实在是一件很怕人的事,过去杀长鱼大多是乱七八糟的将头剁了,扔了,回头看那些扔在一边的头,还在动,这让我很是不舒服。所以后来大多让小贩们宰杀,那些小贩有专用的钉有钉子的案板,用钉子将长鱼头部钉在案板上,再剖腹杀死(血淋淋的还是让人胆战心惊),去肠子、骨头后,洗净,再横劈成坡刀片,这样的长鱼片重油爆炒后很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因此也得名为爆炒蝴蝶片。
小时候特别爱吃长鱼丝炒韭菜,乌黑的长鱼脊肉,浅黄的长鱼肚,金黄油亮圆圆的长鱼籽,和着翠绿的韭菜,实在是下饭的好菜。我们那儿长鱼的做法很多,清煮后划丝炒菜仅是其中之一,长鱼的做法可以有炖、炝、焖等多种,每种做法都让人回味无穷。高邮的炒软兜长鱼也一直让我喜爱,这种做法取材纯用长鱼脊背肉,将锅烧至旺火,舀入熟猪油,再投入蒜片炸香,放入长鱼脊背肉,加入黄酒、味精、酱油,用湿淀粉勾芡,入香醋,颠锅装盘,撒上白胡椒粉即成。这种菜乌光烁亮,软嫩异常,清鲜爽口,蒜香浓郁。据说猪油与胡椒粉、蒜瓣缺一不可。高邮一个老厨师做这种菜是一绝,汪曾祺八十年代回乡里时就专门吃了一次,为之赞不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