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在水边

这套书最初想起的名字其实是三个字——“在水边”。

原因无他,我的文字与水大多是密不可分的,水给我的总是感动,与少时的那些寂寞,水给我文字上的影响与爱好也是深远的。汪曾祺说写作大多是回忆,想想是这样,一个人独处时,我爱在城市的角落回忆那些水边的往事,让想象自由地飞,然后打开电脑,随意地敲些字儿——这于我是快乐的。

很喜欢东坡先生在《答谢民师书》中就行文所说的那句话:“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迷恋东坡似乎是从中学时开始的,说不清为什么,读东坡的文章有时竟感觉仿佛为我写的一般,那种率意为文的感觉真是爱极了,甚至于根本不以为东坡是个几百年前的古人,而是我的一个亲切的朋友,一个可爱的老师。

行云流水,那是怎样的一种境界呢?我是一个水边的人,家乡触目所及无非是水,故而这句话,从其本义来说,我还是深有体会的。小时候,上小学,学校三面环水,与一些小伙伴玩累了,歇下来时,有时忽然有了寂寞感,于是便有意无意地看着身边的缓缓流着的水和天边变幻的云彩;中学时,学校在水边不说,每周来回,总要走上几里的水路,那是一条长长的运河,那水流得相对快一些,但给我的感觉却又是平静的,悠然的。我背着行李和几本书,在水边悠然地走着,悠然地看水面随时间不同而变幻的银色、蓝色的光,看倒映在水面被揉碎的云丝……小小的心总是被莫名的快乐包围着——现在想来,那样的一种体会是可以解释后来一读就喜欢上庄骚、陶潜、东坡、陶庵、曹、沈复、李斗等的理由的,包括对倪瓒、八大山人、石涛、板桥、白石翁等发自内心的喜爱。

有时想想,一个人之所以写东西也确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自己儿时最大的爱好一直是书画,包括现在也是(虽然几乎未正经学过),然而鬼使神差,后来从事的工作竟多与影像或文字相关,有几年时间,除了与工作相关的文字,几乎未着一字,然而有一天忽然就想写了,居然断断续续就涂出了这些,大多的文字是回忆,更是生命的印迹。

承重庆出版社的好意,催促自己搜罗这些文字并呈现出来,对我来说,这些文字其实是想献给故乡与亲人的,无论是《人间有味》中的故里食物系列,还是《人间优游》中的游记散文——是故乡的食物与味道让我可以在汉字的排列间重回故乡,而长大后的行走寻找的其实也是故乡,只不过那故乡不再具化罢了。

就文字与人生而言,想再感谢的依然是汪曾祺与沈从文,是他们让自己觉得文字原来可以这样走近生命、走近家园。

汪曾祺——这个可爱的老头儿,是他让自己觉得写作是一件很真诚、很平常、很快活也可能很悲哀的事。

而沈从文先生——这个喜欢自称“乡下人”的湘西人,则让自己在文字间触摸到一种人生的本心、一种平凡生命的庄严与阔大,真正体会到源自生命中的一片水意,一如他所言:“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迅翁的骨力与悲愤、周作人的自然恬淡、废名的清新与独行、耕堂的朴素与简洁、萧红的寂寞与悲凉,以及《社戏》、《竹林的故事》、《菱荡》、《故乡的野菜》、《芦花荡》、《呼兰河传》……包括所有与沈从文、汪曾祺相知相契的文字,都值得自己永远报以敬意,自己的一些文字无疑也是流着他们的余韵的——读这些师长兼朋友的文字二十多年,惭愧的是现在读得不算多了,然而每每想起那些曾让自己沉迷的文字,便感到一种人生的清凉与温暖。

感谢李陀老师在未见过一面、尤其是身体不适的情况下慨然答应写序,他的诚恳与警辟,他的微笑与随和,同样让我感到一种人生的清凉与温暖。

写下这些文字的小小希望是:这套书也能给您带来些许人间的清凉或温暖。

丙戌冬(2006年12月)于上海春申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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