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

几天前,妻子就暗示我给她“做生”,挤眉弄眼地,无非是想开销不从工资出,动用稿费之类的“小金库”,给她买点什么贴己礼物。

蛋糕显然不算数,因为大家吃了;衣服买不得,既贵又很难中意。就算你带她去商店当面挑选,但那价格实情、挑选的细枝末节,她都清楚。贵了你心痛,便宜了她不满意,弄不好你掏了钱,还说你舍不得“感情投资”,给算做平常的开销,礼物的意思就没了。最后你还欠她一笔账。

骑着自行车在街上巡逡,白霞路口处,一辆单车上插满红花,热闹而耀眼。我虽记不清什么花色品类表示什么婚龄、情感,但总觉得送两束鲜灵灵的红花做生日礼物,绝不俗气,也不奢华。夫妻之间也当讲点艺术品位嘛!

“什么花 ”

“红梅花。”

“做生日礼物要得不 ”

“巴适得很!”

我付了钱,买下两大束开得正闹的红梅。又提出一个小小要求:搭上插花的竹筒。卖花大姐欣然答应。

晚上,妻子下班回来,我将梅花送与她接住,表示这礼物的“专一”。她无可奈何地说:“还不是大家都看了,都闻了。”我反驳说:“买件衣服穿上,买瓶香水洒上,还不是满街、满院的都看了,都闻了!”

她无言。生日就算过去。

我买花时灵机一动要下的那个竹筒,是自有用处的。半月前,友人送我一个空炮弹壳,坐立于窗下放闲。仔细看它,很像一个铜铸的花瓶。但若用来插花,又嫌它太粗太深了。一般花插进去,不是露不出脸来,就是偏向一边,自不会好看。现在,我先将弹壳里装上半筒石子,竹筒里灌水插花后再放进弹壳。乍一看那红梅就如从弹壳里端端正正长出来似的,很是显出了它的身份与姿色。客厅里立时出现了当年老山将士才玩过的植花乐趣。

妻子对丈夫的“艺术品位”虽暗中叹赏,但对这生日礼物的本质意义却轻看了许多。原来这花你是为装点炮弹壳才买的,是为自己玩的。

我自不以为然,梅枝从案头茶几的摆设,变成登堂入室、倚窗而闹的梅树,不是难得的意境吗 要不唐朝诗人王维咋会吟出那样绝妙的诗句:“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

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两天,那窗前红梅居然蔫了,蕾瓣萎缩。换水洒水,无济于事。我想那红梅本不同于腊梅,它并无“蜡层”保护,又未经严寒催发,娇贵之物,恐不宜做插花之用,便顺手拔出,弃之后院,视为垃圾。

〖JP2〗一夜春雨不止,起得晚了。急匆匆去上班,红梅之事自然忘却。中午回家,踅进后院,不禁大吃一惊,那被弃的红梅开得正欢呢!它萎缩的花瓣已舒展开来,粉里透红;紧收的花蕾正张着小嘴,嫩心袒现;那枯枝瘦干也变得格外鲜活有神。我欣喜不止,弯腰去拾,那花枝卧处已是一片粉红。我小心将花枝拿入手中,轻轻地直起身来,生怕再掉落一片花瓣。谁知这花已开“酥”了,稍一拿动,便花飘如雨下。那地面上、青苔处、花盆里一时点染成红色。使人顿生“落英缤纷”之感。那时雨正下,地上已有了流水,洒落的花瓣便随水漂流闪动,我的后院里已然现出了“桃花汛”的景象!〖JP〗

我惊讶,一两束枯萎梅花居然能适时洒落下这许多花瓣。

我怜惜,这红粉虽打扮了我的后园却遭此粉身碎体,零落漂泊的厄运。

我忏悔,不该将它轻易丢弃,视若废品,转瞬即忘。

此时,我情绪亢奋起来,不妨佯效屈原,狂发“天问”——

林黛玉在哪里 你该来葬花!

贾宝玉在哪里 你该作一首《红梅女儿诔》!

散花天女在哪里 你该收起那如练长袖,纤纤玉手,高贵职能!

“天问”终于不敢问出声,怕左邻右舍笑你故作多情发神经。还是平定情绪的好。于是我像练功人收了“鹤翔桩”一样,又郑重地将那梅花插入竹筒,郑重地捧回客厅,郑重地放回原位。

伴随着淅沥春雨,我以少有的复杂心情度过了几天。

雨霁放晴,洒落于地的花瓣枯萎了;室外的梅花自回到客厅就不精神,也彻底当做垃圾清理出门了。后院又成了先前的后院,客厅仍是过去的客厅。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丧失了,一切都平静了,一切又回到过去的一切中。这时,先前的怜惜、忏悔,先前的神思妙想,陡然变成一种反叛,一种自责,一种从未有过的猛醒——

那梅花若不被弃会蒙春雨沐浴么 

那烟花爆竹若不炸开会显绚丽姿色么 

那天石若不陨落会众人仰望么 

那维纳斯若不断臂会成为艺术极品么 

……

春雨又下了,正是黄昏。一种陆游“驿外断桥边”的情调兼以少年时农村大嫂扭着腰肢所唱的歌调漫上心来:

“金钱梅花落——放卫星啰,红花闹海棠——得儿,解放台湾!”

那时不懂,“金钱梅花落”与“放卫星”有什么关系;“红花闹海棠”与“解放台湾”有什么牵扯。现在也未必禅悟,只是猜测:“金钱梅花落”、“红花闹海棠”可能是一种装饰歌词,“放卫星”、“解放台湾”可能是填空歌词。要讴歌的意思变了,填空的内容也当变化吧!

人生景致莫非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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