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每想起当年的情景,歉疚之情就像蛇一样醒来。老爷子只字未提他与胜男的关系,但看得出,那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了不舍。老爷子料定这一别之后,一对情侣将各奔东西。
因为每天都有追求者环伺在肖胜男左右,而以段小若的个性,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缘分不可能给他太多的等待。果然,不到两年,肖胜男就嫁给了一位美国设计师,幸福说来就来。
其实,段小若远没有达到铁石心肠的境界。当他得知胜男将嫁作他人妇时,硬是捧着端砚狠狠哭了一场。回望来路,他无以言对错,他们毕竟没有任何承诺。而那时候,他的事业正一筹莫展,多次想飞回美国,求老爷子一助,但终被自己铁锚一样的自尊拖住了。
这之后,他与肖胜男的联系就更少了。只是有一回,他到美国考察,探望过一次肖老。老爷子依然精神矍铄,笑谈之间,竟还提出一个设想,让誉满美国的女婿为小若操刀一个项目。“设计费嘛,我亲自给你砍价。”段小若为老爷子的天真所感动,但他却没有去见肖胜男。时间敷衍了伤痛,却抹不去心底的记忆。
老爷子八十岁高龄时,还在女儿的陪伴下回国小住了半月。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踏上故土。老爷子回到H市,却没有见着段小若——他刚刚陪领导出游欧洲了。在一帮人的簇拥下,老爷子登上了龙天大厦,看着段小若盖的大片楼房,老爷子兴奋不已,拐杖直戳地面:“没看走眼,真没看走眼。”
龙天的售楼小姐,还以为又将成一单,赶紧奉承道:“您老人家眼光真准!”
当段小若匆匆赶回时,父女俩已飞回大洋彼岸。时空交错,恍然如梦。
等到与肖胜男再见面,已是2004年。
北京的初冬,寒风瑟瑟。
八宝山古柏森森,阴冷寂寥。段小若早早地来到陵园。他要找一个人,今天是他的祭日,但他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好不容易才从管理员那里查到名字:肖仁远。这是他一生敬仰又一生愧疚的人。
拿着号码牌,他一片片地搜过去。雪压枝头,他心里结了厚厚一层冰。这一生,竟然没有见老爷子最后一面。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罪过。他今天是来当面忏悔的。
他捧着白花,踟蹰向前,一步步走近墓碑和往事。如果我不回到国内,又会是怎样?如果与她在美国完婚,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如果老妈愿意去美国,或者不阻止我跟胜男,我还会执意回来吗?这些问题,像绳子一样紧勒着他。
看见了,看见了,一株柏树,几丛兰菊,这是老人一生钟情的植物。他快步走过去,果然,“革命老人肖仁远之墓”赫然在目。他咚地跪了下去。
“伯父,小若对不住您。这些年来,小若太忙,跟您很少联系,您去的时候都没看你一眼,这是我的罪过。承蒙恩典教诲,今生无以为报。小若只求好好做事,让您九泉之笑感到欣慰。”段小若说着,连磕了三个响头。
“伯父,麻烦代我向爸爸问声好。告诉他,我现在有了点小出息,没有给你们丢脸。你们生前是战友,好哥们,却被早早分开。爸爸做了几十年孤魂野鬼,我想给他寄钱捎东西,却找不到地址。伯父,你们哥俩一定得多喝几杯。来,小若敬你们。这可是20年的茅台哩。”
段小若打开瓶盖,将酒缓缓倾洒在地。此时阳光正好,菊花映在墓碑上,泛起阵阵金黄,空气中弥漫着酒的醇香。多美啊,他仿佛又回到了与老爷子共处的时光。一个个夜晚或黄昏,一对忘年交,相对而坐,以老故事下酒。那酒香仿佛来自火热的革命岁月,来自那扇虚掩的窗户和漆黑的枪口。老爷子半生出生入死,无甚嗜好,唯酒而已。酒是他最好的战友和镇静剂,而老了却被医生夺了至爱。酒瘾发了,他只得偷偷饮上几杯,而每次都得以小若为借口,有时还得给小若一个眼色,让他帮着说说话。那种天真,让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