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难下

尔朱歌被噩梦惊醒,梦中听到无尽的哀鸣和屡屡不绝的哭泣,让她毛骨悚然。她惊叫着睁开眼睛,小猫的样子浮现在脑中:“小猫呢?”

侍从们没人知道小猫是怎么回事,却齐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尔朱歌不醒,他们只有一条死路。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连声催促:“通知大将军,歌妃醒了。”

尔朱歌嘴角浮出笑容:“贺六浑呢?”

侍从们打开提篮,层层包裹中露出一个黑漆食盒,里面是两个烤得焦黄的面馕:“歌妃请用,这些食材来自草原。您醒来后,厨子立即开火,馕夹在铁板中,架在炭火上熏烤,烙至半熟,还热着呢。”

随从小心翼翼移开食盒,奶香扑鼻而来,露出雪花一样浓厚的洁白奶茶:“小碗是山中二十年的山顶雪桦树皮所制,正好盛放最纯正的奶茶。”

“这是谁带来的?”这些都是往日尔朱歌在草原上爱吃的食物。

“高都督准备的。”

尔朱歌低头轻轻饮一口奶茶,目光茫然,回想起刚才噩梦:“告诉我,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梦见了可怕的事情。”

尔朱荣冲入洛阳城,穿行大街进入皇宫内城,无心浏览庭院内的奇花异草和飞禽走兽,冲进尔朱歌寝宫,他的笑声在宫殿内回响:“小歌,让爹爹看看你。”

尔朱歌一身白衣靠在床上,脸色冰冷如水:“爹爹辛苦了。”

尔朱荣放低声音,语带关切:“身子还不舒服吗?”

尔朱歌得知了河阴之变,屠杀让她深恶痛绝,望着父亲的笑脸,无话可说,眼泪却顺着脸庞流下来。尔朱荣不知原因,语气慌乱:“小歌,怎么了?”

“爹爹,小猫在哪里?”

“爹爹现在去给你抓只猫。”

尔朱歌拿出一支沾血的簪子,递给父亲:“小猫是宫中侍女,胡太后关闭寝宫,断食七天,小猫每天偷偷给我扔几个香饽才让活下来,这簪子是她唯一的首饰。”

尔朱荣接过簪子,盯着血迹:“她怎么了?”

“被你的军队杀了。”

尔朱荣看着簪子上的斑斑血迹,默不作声。

“听说,去河阴祭天的两千多王公大臣全部遇难,是不是?”

尔朱荣明白了女儿掉泪的原因,踟蹰无语。

“爹爹,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情?”

“战场之外,不要杀人。”

“小歌,此事非你所知,不许多语。”尔朱荣闷闷不乐步出寝宫,擦干碧绿簪子上的血迹,放入怀中,在花园徘徊片刻,在夜色中跨上战马,在亲信骑兵护卫下,驰出洛阳城,返回中军大帐。他坐定胡床,双手撑在蟠龙金杖深思片刻,大喝:“击鼓,铸像。”

“全,全都杀了?”刘贵舌头顶着上颚,下巴移出圆圆脸颊,眉毛和眼睛绞成一堆,声音连不到一起,手里的烤羊肉也塞进鼻孔。他与侯景、司马子如聚集在高欢帐前,围拢一圈,呆呆看着火焰。

“你一天都是这个表情,累不累啊?”侯景和刘贵不打不相识,反而无话不说。

“胡太后,幼帝元钊,无上王元劭、始平王元子正、丞相高阳王元雍、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恒芝、东平王元略、广平王元悌、常山王元邵、北平王元超、任城王元彝、赵郡王元毓、中山王元叔仁、齐郡王元温,两千多人,全都杀光了。”高欢也在回味。

“大将军真要称帝?”侯景想不出其他答案。

“连皇帝的两个亲兄弟都杀了,事情已经做绝,没有挽回余地了。我现在终于明白大将军为什么要奉立年长之君了。”高欢喟然长叹。

“为什么?”刘贵头脑简单,思路仍绕在一起。

“反正就要杀掉,年长君主更能收揽人心。”

“我们假道伐虢,为先帝复仇,反客为主,奉长乐王为帝,竟然全是假的。”刘贵依然不敢相信,他父祖效力魏国,并没有叛逆之心。

“大将军如此深谋远虑,将我们都瞒过了。”侯景越想越觉得尔朱荣可怕。

“融合胡汉,才能消弭杀戮,大将军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刘贵仍然相信尔朱荣。

“对,孝文帝既然能汉化,大将军为何不能胡化?”侯景也觉得尔朱荣所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司马子如自幼与胡人混在一起,仍为晋室宗室,世代信奉儒家名教,“你们胡人不懂礼仪人伦,上下尊卑,骨肉相残如同家常便饭,哼,天下从此大乱!”

“你一串一串的,我听不懂。”刘贵双手拍着脑袋,“你是汉人,我是胡人,当然争不清楚,这里有一个人没有立场,不偏不袒。”

“对对,贺六浑正好搞不清楚自己是胡人还是汉人,你说说。”侯景指着高欢。

高欢将一块木头丢于火中,火势更旺:“我三年前游历大漠,明白了一个道理,汉人无论地域还是人口,都远不及胡人。早晚有一日,胡人将席卷天下,汉人没有生存之地,剃发胡服保住性命,已算大幸。由此看来,大将军并非胡言乱语,痴人说梦。”

高欢说到一半,营中战鼓响起,他起身说道:“走吧,大将军深夜击鼓,必有大事。”

高欢在尔朱荣中军大帐外跃下战马,附近挤满契胡士卒,兴奋地大呼小叫。瘦高如竹竿的司马子如率先挤入人群,嘿嘿笑着:“还有不少活着呢。”

刘贵粗鲁,人缘却极好,很快打听出来消息:“傻人有傻福,竟然有一百多个王公大臣起晚了,晃晃悠悠到了河阴,逃了一命。里面有个侍御史,名叫赵元则,脑袋机灵,一看形势不对,立即起草禅文,向大将军劝进称帝。”

军营正中的幸存大臣垂头丧气,也有三五个装出眉飞色舞的样子,以免惹祸上身。中军大帐外聚集尔朱荣最亲信的将领,围绕中间高台。

侯景抬头仰望:“这个我认识,长乐王当日登基称帝,就是这样。”

“有点儿不一样,当日长乐王的金像已经铸成,大将军还没有。”司马子如生于世家名门,熟知此事。

“看,大将军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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