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避啰嗦地引用这些事例,是想说明,督抚同城相争其实是一种制度性的痼疾。按照帝国正式的权力分配原则,即游百川所说的“旧制”,的确是“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但是,旧制也有自相矛盾之处,比如乾隆年间所修《会典》规定:“总督统辖文武,诘治军民;巡抚综理教养刑政。”总督过问吏事,好像也是“旧制”所授权。简而言之,旧制给出的权限划分是含糊不清,难以适从的,督抚从正式管道获得的权力是不十分确定的。碰上像张之洞那样的强势总督,即使旧制说得明明白白,他也可以佯装“懵于掌故”,视制度为废纸一张。朝廷似乎也无意彻底解决督抚争权的问题,曾经一度撤销了与总督同城的巡抚,但不久又恢复过来,只是重申了一遍不管用的旧制而已。
如此看来,胡林翼能让同城总督“虚己推诚”,确实不容易,所以胡思敬说林公善“权变”,陈赣一说林公有“智谋”,意思都差不多。面对总督咄咄逼人的权势,胡林翼与游百川的思路是大不相同的。游百川搬出旧制,告诉张之洞:祖宗法度并没有授予总督干涉吏事的权力。张之洞却不以为然:巡抚归总督节制,这也是天下皆知的“习惯法”。但我认为,张之洞的权势,与其说来自这条习惯法,不如说来自他深厚的隐权力资源。他是慈禧太后“手擢”的人才,也很会巴结太后,梁启超干脆讽刺他“迎合宦术甚工”。总督府内,既然已有直通宫闱的权力管道,张之洞当然可以寸权不让。
胡林翼则与张之洞一样极工“迎合宦术”。他没有天真地去跟官文争辩“兵事归总督,吏事归巡抚”的旧制——旧制未必可以巩固巡抚的权力,何况旧制又是自相矛盾的,反而是不着一字的关系网络,更能配送来足够的权力。所以他高明地走“姨太太路线”,暗修一条通向总督府内宅的私人性权力管道。“胡大哥”在湖北说一不二、事无巨细咸决于己的权力(包括巡抚的正式职权、由私人关系增殖出来的隐权力),就是沿着这条私接的管道流到他手里的。宠妾的“三寸舌”、“枕边风”,显然比游百川检索了大半天的《会典》更有权力效用。
关系网嵌入权力结构
我讲述胡林翼的故事,并无意赞美他“善权变”或“有智谋”,也不想批评他“迎合宦术甚工”。我们需要拓宽眼界,从胡林翼的“权变”、“智谋”,发现帝国的权力结构中,正式的权力分配管道与私接的权力管道交错嵌合的奥秘。
因为正式权力分配管道的失效,官场上才盛行裙带关系,出现了所谓的“妇人女子之运动”。不仅如此,为了巩固或获得权力,保持私人性权力管道的畅通,帝国的官场还发展出一套半制度化的人情惯例,如同年中式必叙“年谊”,同乡举子必叙“乡谊”,同一座师必叙“门谊”。还有,领导与领导夫人生日,必致送礼金;逢年过节,必向上司奉上“年敬”、“节敬”;夏冬二季,又须送上“冰敬”、“炭敬”。
这各种“敬”的规格,甚至有了约定俗成的标准,不可随意破坏这个标准,否则它所维系的“情谊”就会受到影响。一本清代的官场教科书这样告诉从政者:陋规日久相沿,已成为常例,万不可在常例之外加增,更不可在常例中扣减,倘若应出而吝,那就如“象齿之焚”,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