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恒泰说:“怎么办?!等酒醒了,我会跟他说,礼儿是个通道理的人。”
这天是十月十六,贵州会馆下黔王宫的上会之期。万寿宫的轮当值年张恒泰和刘昌杰,早些天都接到了请柬。镇上沸沸扬扬的传闻,使两家的亲事又面临着新的考验。偏生的这时候,两亲家却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聚首。他们如何对面?旁人怎样看待?令张恒泰惴惴不安。他希望能有一个万全之策,既可解除刘家的窘境,又能顾及张家的脸面。
说奇怪,也不奇怪。当镇上的闲言秽语把身身身身迷药说得神乎其神,把刘家小姐说得千怪百丑时,刘昌杰竟是全然不知。到了下黔王宫上会之期,刘昌杰决定如约赴会。他听说河下来了“苗排”,便和管事易桂和一道,先到清江牙行走一趟,和山客见个面,再去下黔王宫不迟。
清江牙行座落驿码头。早年,浦阳设有水驿,驿码头是驿船停泊的地方。这里有宽阔的水面。清末,浦阳水驿裁撤,上游来的木排便开始在这里集中。为了方便经营,照料河下排筏,木业牙行多在驿码头附近开设。二人沿着河街来到清江牙行。只听得牙行里的人们正在高谈阔论。当刘昌杰和易桂和出现时,伙计们都不做声了。只有两个贵州山客,一胖一瘦,却仍然谈兴未尽。
刘昌杰向众人拱手致意:“各位老板,发财!”
“发财!”胖子问道:“老板是──”
刘昌杰说:“小号刘元隆记。”
瘦子说:“我们也在等一个刘老板,刘昌杰。”
胖子抢过话头说:“这刘老板只怕一时来不了,听说他屋里出了大事。”
刘昌杰不解地说:“哦!他屋里出了大事?!”
易桂和生怕两个山客再胡说八道下去,连忙将话题引开:“二位!这次的货一共有多少两码呀?”
牙行里的伙计们也背转身子,朝着那两个山客挤眉弄眼。而那两个山客,全然不知道牙行伙计们的意思。
胖子不理会地对着伙计们摊了摊手,转身与易桂和搭腔。他说道:“嗨呀!你这位朋友忙哪样?买主都还没有来。做生意有的是日子,好事不在忙中嘛!”
刘昌杰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分外诧异。追问道:“请问二位老板,刘昌杰屋里,倒底出了哪样大事?”
“嘻嘻!我们也是刚才听说的。”胖子说道:“你们湘西地方,真是厉害,听说有哪样的身身身身迷药,那位刘老板,屋里请了个雕花木匠....”
刘昌杰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恍恍惚惚走到易桂和的跟前,说了声“走!”二人便离开了清江牙行。
这时,一个牙行的伙计,把胖子拉到一边,对他说:“你们也真是的,他就是刘昌杰。”
“不是说,他是刘元隆吗?”
“刘元隆是他家的斧记。刘元隆的老板就是刘昌杰!”
胖子摸着后脑壳,后悔地说:“天哪!真对不住刘老板。你们也真是,怎么不早告诉我?!”
刘昌杰和易桂和,二人来到沅水上的一块大木排上。易桂和与刘昌杰钻进了排上的野鸡棚。
刘昌杰对易桂和非常生气:“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老板,你请听我解释。”易桂和说:“开初我听说了,不当一回事。麻家雕匠有身身身身迷药的事,也不只是说了一天两天了。外面的好事之徒,把这与小姐联系起来,我以为只是说说笑而已,并不在意,也就没对你说。这两天,事情越说越宽,也越说越玄了,想和你说,又找不到机会。”
刘昌杰沉默许久,最后挤出句话:“都怪我自己,没把这当回事。”
易桂和说:“我想,小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上那个丑雕匠的,除非他真有什么身身身身迷药。我真猜不透,这事是怎么传开的?怎么传得这么快?”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平日足智多谋的刘昌杰,这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易桂和说:“先问问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
“走!回家!”说着,刘昌杰便躬着腰走出了野鸡棚。
“慢!”易桂和立刻阻止刘昌杰。他说:“这时候,你不能回家。”
“这又是为哪样?”刘昌杰问道。
易桂和说:“你应该去下黔王宫。”
刘昌杰这才想起来,他手头还有下黔王宫的请柬。这样的场合,他如果缺席,好事之徒们,又不知道会编出什么样的话来。这时,刘昌杰突然想到,在下黔王宫,他将要和亲家张恒泰见面。这件事情张家肯定已经知道了,也不晓得张家的态度如何。这种会面,必然会给他带来尴尬,而却又无法回避。更有甚者,浦阳镇上的头面人物,今天都会在下黔王宫聚会。这些人当中,会有人同情他,也会有人看他的笑话。事已至此,他就必须坦然面对。刘昌杰作了最坏的准备,硬着头皮前去下黔王宫赴会。
浦阳镇原日有座贵州会馆黔王宫,座落在河街的西头。崇祯年间由贵州客居浦阳的木商修建。道光、咸丰年间,镇上又陆续接纳了新的贵州客商,他们经营的商品是鸦片。鸦片战争的洋枪洋炮,揭开了列强大举进入中国的序幕。列强的不断入侵,农民起义的此起彼伏,使得大清王朝狼狈不堪。为了填补国库的空虚,清廷置民族危亡于不顾,大开烟禁,以获得巨额税收。他们掩耳盗铃,将鸦片称为“土药”,列入药品类的课税之中。朝廷弛禁,云南、贵州大量种植罂粟,制售鸦片。云贵的鸦片,多自沅水运出外销。浦阳镇便成了鸦片的重要集散地。贵州客商从家乡贱价购得鸦片,运到浦阳集中,通过船装水运,以高价倾销于长江沿岸,获得丰厚的利润。因鸦片暴富的贵州商人,嫌原日的黔王宫不够气派,决定斥巨资再修一座黔王宫。新的黔王宫建在河街的东头,修建得极为精致考究,是浦阳唯一盖琉璃瓦的建筑物,显示出贵州鸦片商人的阔绰。此后,人们称上游的老黔王宫为上黔王宫,称下游的新黔王宫为下黔王宫。
黔王宫的祀神,是唐代的南霁云。安史之乱时,南霁云为张巡部将,被叛军围困于睢阳。南霁云受命至贺兰进明处求救,进明不肯发兵,却以酒乐相留,他断指不食而去。至德二年十月十六日,睢阳陷落,南霁云与张巡同时不屈而死。明末天启年间,贵州苗民安邦彦起义,率兵围攻贵阳,城将破,忽见旌旗列布,为首的一员黑脸武将,神威无比地站立城头,安邦彦见城头武将,畏惧而退兵。贵阳便因此而解除了围困。民间传说,这员黑脸武将,是唐时的忠烈之士南霁云显圣。贵州布政使奏请朝廷,追封南霁云为黔王,立庙祀奉。贵州人不但在当地修建黔王宫,客居外地的贵州人也广建黔王宫,作为贵州会馆。
下黔王宫上会的值年,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鸿发膏栈的老板龙永久。“膏”即鸦片。三年前,龙永久的父亲龙运光,因吸食鸦片过度,五十岁不到便撒手西去。他的鸦片生意,连同下黔王宫值年的位子,交给了儿子龙永久。龙永久执掌生意,操持上会,倒也有条有理。他成了浦阳镇令人瞩目的人物。他最会巴结官家,千总老爷,通判大人,都被他捧得团团转。他广结三教九流,开山堂,拜把子,玩起了圈子。最特殊的是,他一个鸦片商人却从不吸鸦片。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是个骨瘦如柴的鸦片烟鬼。他以为钱再多得有命来消受。世界上使人快活的事情多的是,何必硬要吃鸦片烟!他有个不同于父亲的嗜好,那就是女人。在浦阳一带,讨小婆的男人,多是无子乏嗣,年龄通常在四十岁以后。龙永久却不是这样,他的原配夫人,进到龙家一口气就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可他还是在二十八岁那年,父亲死后不到三月,又讨了个长相光鲜的小婆。他太爱那本经了,不可一夜无女人。身边非得有两个女人,才能满足他饿狼般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