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傅杰为了打消他的疑虑,只好进一步解释,“那不过就是那个日本女孩儿在老了的时候,在街边上发呆出神,其实她就在那儿等着当年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也变成老头儿了,当时正给她买东西。就这么简单,真的,这是戏剧里常见的手法,临结束的时候给观众们个意外。我没骗你,不然我给你拿剧本去。”
梁东华的脸松弛了下来,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件大心事。可是他又显得很失望。“妈的,躺着难受。”过了一会儿,梁东华骂了一声,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像是好些了,靠在床头上继续想他的心事。傅杰觉得自己应该出去了,让梁东华一个人静一会儿应该很好。他悄悄地站了起来,可梁东华马上叫住了他:“郎中,先别走。”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叫他“小郎中”,“你陪我待一会儿,我,我也给你讲个故事……”
傅杰大出意外,只好又坐了下来。梁东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我告诉过你,我是从军队里退下来的,下来后在铁路局里当差。可是我当初本来是国民党那边的,”他看看傅杰提进屋里的旧箱子,“我送你的这身军服,你也应该猜到了吧?”
傅杰点点头,想想又摇头。他是听梁夫人还有老管家问他军服来历时才听他们说的,他自己只当它是个流落民间的老物件,上了年纪的人都可能有。
“那时候我们在缅甸,抗日。我那时是个旅长,官不小,可兵不多了,我们在国内一直训练,也上过战场,从头到尾都是跟小日本子拼命。可小鬼子们狡猾,他们一边从正面打过来,一边派兵到了缅甸印度那边儿,想从那边儿抄咱们的后路,后来我们知道了,元朝的蒙古兵灭掉宋朝也是从云南大理那儿抄了宋朝的后路……我们就跟着到了国界线那边,跟小鬼子在那边打,可还是没顶住。最后抗战抗出了国。”梁东华回忆着,“我本来以为我们那些弟兄就都得扔到那儿了,可谁成想小鬼子突然投降了。郎中,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就知道跟眼巴前这些王八蛋拼命,干死了拉倒,什么国际形势,苏联出兵东北,都跟咱们搭不上半条边,那差着整个中国那么远的道儿呢。”
傅杰点头理解,那是远水不解近渴,的确与他们无关。
“日本人投降了,我们坐美国的军舰回国去,直接到了东北才下船,”梁东华拍了拍床沿:“就在沈阳。这地方在还是在满清的时候日本人就进来了,满地都是日本人。”他说到这时自然而然的目露凶光,傅杰心里不禁一抖。他意识到这是个跟日本人在战场上拼过命的人,他直觉地感到,梁东华一定亲手杀过日本人,而不仅仅只是在战场上扣板机射子弹那么简单机械。
“满地的日本人……”梁东华习惯性的烦躁又出现了,“可那都是什么狗屁的侨民,我们再不能动他们。可小日本子是怎么对咱们的平民老百姓的?!”他不由自主地激动了起来:“他奶奶的,那时候我的军营外边就是一片小日本的侨民区,那都是好房子,都是好地方!日本人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出出进进……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一个弟兄,就和里边的一个日本女孩儿好上了。”他的声音轻柔了下来,傅杰留意到梁东华提到日本女孩儿时没带脏字,本来他以为一定会听到“日本娘们儿”这样的话的。
“后来呢?”梁东华长时候地沉默了,傅杰不由得问。问完他就后悔了,梁东华在摇头:“后面就没什么了,他们没有好结果,散了……别再问了,你吃饭去吧。让我歇一会儿。”
傅杰在厨房里遇到了罗兰,火上热着一小锅米粥,她捧着一碗慢慢地喝着。“梁伯伯怎么样?”她问。
“还行,”傅杰坐了下来,没有食欲,但想找个人说话。他很高兴罗兰还没去睡。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故事?”罗兰不解,眉头皱起来了,在灯光下把她的额头拧得很难看,像是突然布满了青筋。
“他自己的事,”傅杰合盘托出,不加隐瞒:“他说他当年就是个国民党的军官,他的一个弟兄就和沈阳这片的日本女孩儿好过。可结局不好。”
“怎么不好?”罗兰追问。
“他没说,他就说没有好结果,散了。就再也不说了。”
“是吗?”罗兰又问,她的碗一直端着,遮着她大半个脸。
“是啊。”
“他,他知道这出话剧是我编的吗?”罗兰又问,她的声音在碗后面发出来,有点怪怪的。
“他知道了,他其实就是在我们演出的地方发病的。他要早告诉我,和咱们一起去或许就没这事了。咦,你怎么了?”傅杰一直低着头伏在桌子上,这时抬起头正迎上了罗兰一直审视着的目光。目光清冷,里面似乎全是疑问。
“你怎么了?”这让傅杰不安。
“没什么,”罗兰喝粥,把自己的脸和目光都遮住了,可她的声音还在说话:“他还说什么了?”
“没有了,他再没有说什么。”傅杰感到罗兰有些奇怪,她很不自然。
罗兰终于放下了碗,里面的粥似乎根本没动,还是满满的。“可惜啊,要是我早知道他有这方面的资料就好了,”她站了起来,“这出戏就能更真实些。”她笑了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