械斗双方板着生硬的面孔分坐在调停方两侧,情形像在听绒巴组织召开的军事会议。围观的牧民或站在主人的身后,或在主人的背后席地而坐,像两扇随时“火冒金星”的盾牌。绒巴看着益西抬抬头,益西领会地干咳一声将茶碗放在矮脚藏桌上,干咳算是一个提醒,一个开场白,他说:“受云登老爷之命,协助绒巴少爷来处理械斗一事,双方要向佛法僧三宝发誓:‘食言之人没有解脱之日,信佛之人没有恶趣之忧。’”稍加停顿,他有意等声音拂过人群,听听反应,四周却一片宁静,便好语相劝,说:“哎,俗话说,‘羊角抵烂了还是一家人’呢!何况云登老爷的手心手背,请双方递上诉状,先由昌旺陈述经过,浪波准备。”
双方的孜克巴(律师)递上诉状。昌旺的孜克巴旦多杰右手贴在胸前躬身向绒巴致意,用一句谚语作为开场白,“犯罪者国王都无法庇护,造孽者喇嘛也不能超度。如果浪波……”
话还没有说出十句就被白玛友珍同样用谚语顶了回去,“杀了人就要用金子把人皮口袋装满……”
“白玛友珍,三句未说完就割了舌头,你先等他把话说完。”益西也用谚语制止了她。
这一制止让旦多杰像有人撑腰一样,神情得意地说:“昌旺土司的阿都拉草场与浪波辖地的吉都拉草场相连,草场的边界上时常有牛羊相互越界吃草的情况发生。但是,吉都拉草场的头人阿甲自去年夏天,就在白马曲沿岸驱赶我方的牛羊,动武殴打我方的牧民。使事态的进一步扩大是占堆用俄多(抛石器)打伤了放牛娃翁加,翁加捂住鲜血直流的脑袋找来了他的父亲旺都……”
旦多杰的叙述不到一分钟,白玛友珍再次打断他的陈述,说:“如果杀红眼的旺都不杀死占堆,事情就不会……”
“如果占堆不用狼牙棒打烂了旺都的脸,事态就不……”昌旺豁地站起来反唇相讥。
“放屁,谚语说得好,豌豆上垒不起豌豆,谁也压不了谁。当阿甲和牧民们要求你昌旺交出凶手时,你玩弄两面派手段,一方面表示已将凶手旺都关在了官寨的地牢里,扬言交给官府严惩,但就在官府派人来羁押犯人时,你却暗中放走凶手,一方面对官府派来的人谎称罪犯越狱逃跑……”白玛友珍不甘示弱。
“如果……”“要是……”“如果……”“要是……”“如果……”“要是……”近三个小时的唇枪舌战,双方的语言对攻像大地震中受到巨大惊吓的牛群一般,乱哄哄嚷成一片。绒巴感到,这场口水战像父亲预言的那样如期上演。他在惊叹父亲料事如神的同时,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提醒:“牧人们那些为保卫草场的生动的比喻和哲理,是你在康定学不到的,他们声东击西、说此言彼的战术,弄不好就把判官装进他们下的套中,一定要多加小心。解决属下的纷争,切忌轻易表态和下结论,耐心倾听究竟双方想通过那些生动的谚语和晦涩的隐喻达到什么目的,草场就是他们的命啊。”绒巴果真发现牧区的人口才真好,那些比喻是他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那些清晰的家族历史和祖辈留给他们的版图概念,在争吵中是那样有理有据地摆在桌面上。同时,他还是耿耿于怀地惦记着鲁尼的那支2.0口径的枪,“要是鲁尼送给我就好了。”他思绪的一部分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鲁尼的枪上,视线里大大小小高矮不齐的人头开始变得模糊,太阳的热力烤得他像穿了两层羊皮袄,闷热使他昏昏欲睡,他羡慕下民无所顾忌地袒胸露背,“但我不能像他们那样,我是有高贵种姓的贵族,一定要忍耐忍耐。”他伸手提了提衣襟,脖子左右晃了晃,做出贵族正襟危坐的高贵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