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大漠风云(6)

老汉摆摆手,指尖划过羊皮毯子:“这里是大汉首都长安,从此出发向西北,经朔方是匈奴故地,浑邪部、斛律部和浑卜焦部游牧塞上。塞下置六胡,党项、舍利、仆固、野刹、桑乾、节子等部牧其原野。从长安向北二千七百里外为漠北,回纥部在瀚海,多览部在燕,思结部在卢山,同罗拔拽古部在幽陵,同罗部在龟林,匐利羽在稽田,奚结部在鸡鹿州。阴山、羊那山、龙门山、牛头山、铁勒山、北庭山、真檀山、木刺山、诺真山,都是漠北部落居地。长安向东北,经过晋阳出塞北为柔然重地,北去居庸关是关外东胡故地,契丹和回纥居之,渡辽水,尚有契丹、室韦、勃海、靺鞨、高丽、黑水。出长安向西南,经郁标、柳谷、彰豪、清海、大非海、鸟海、小非海、星海、泊悦海、万海、曰海、鱼海,入吐番。长安西出玉门关,有高昌、突厥、疏勒、鄢耆、碎叶、于阗、黑海、雪海、大宛、月支、康居、大夏、奄蔡、黎轩、条支、乌孙等国。从剑南道出大散关,经甘亭关、百牢关,越剑门关、松岭关,出蚕涯关,为杂羌六十四州,入吐蕃南出邛僰,开通越巂,度泸河、云南关,西南外杂蛮记六十州路,入甘河、夜郎、滇池、身毒、五天竺国,去长安三万五千里南翻大瘐岭,经南海,距离长安五千六百里有铜柱、林邑、九真、日南、高真腊、铜勒、交趾等国。出潼关经东莱,距离二千七百六十里,渡过沧海,到达北济国和新罗国,又东南经利磨国,可到倭国,海行不计里数。”

老汉所讲都是高欢从前闻所未闻,他望着羊皮毯子上的酒袋清醒过来:“难道我们汉人以前坐井观天?与胡人的地域相比,中国只相当于羊皮毯上的小小酒袋?难道中国并非天下中央?”

老汉喘口气:“西域数千里外还有一个叫做大食的国家,骑兵数十万,足以抗衡中原大国。上述仅是大国,更有遥远的不计其数的部落,中国就像大海中的小舟,随时都有颠覆的可能,汉人却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必将招致大祸。”

老汉遇到可以倾谈之人,将想法托盘而出:“除了地理,气候更使胡人立于不败之地,他们居于大漠纵横的苦寒之地,冬季风雪蔽日,只能放牧无法农耕,习惯春耕秋收的汉人无法生存。秦始皇仅能修筑长城自守,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击溃匈奴后,不得不将士卒撤回,都不能长期占据草原。除非忍无可忍,汉人绝不愿出关扫荡胡人,匈奴牧马塞外便立于不败之地。中国物产丰富气候宜人,粮食、酒浆、丝绸和女人,都是胡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宝物,胡人像蝗虫一样,每年秋冬劫掠汉地,财富美女佳酿吸引百国千部的胡人,浩浩荡荡源源不断地蜂拥进入,汉人难道不是岌岌可危?”

高欢听老汉分析得如此透彻,脊背涔出冷汗:“难道中原汉人还将经受五胡乱华那样的磨难。”

老汉口气更加沉重:“比五胡乱华更大的磨难将降临汉人头顶,草原的游牧胡人早晚有一日将席卷海内,世上没有汉人生存之地。”

高欢想到现在的形势:“现在南北对峙,难道北方胡人将跨越淮何、长江攻入建康,汉人将亡?”

老汉仰头沉思,回答高欢:“那也不一定,现在天下有三股势力,从四周包裹中原的胡人实力最强,侵入中原定都洛阳,不断汉化的魏国居于其次,逃亡江南汉人实力最弱。不过现在胡人内部矛盾重重,天下形势更加诡绝。”

“胡人之间?”六镇造反就是胡人间自相残杀,高欢被老人提醒,若有所悟。

老汉虽处草原,却留心天下大势:“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消弥胡汉矛盾,与塞外胡人却剑拔弩张。六镇胡人深受歧视,不满现状,起兵反叛。天下大乱之际,秉持朝政的胡太后却大兴土木,骄奢淫逸,魏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随时土崩瓦解。这是汉人唯一机会,如果胡人间分出胜负,倾力南下,汉人便将失去最后的家园。”

高欢来自怀朔镇,反驳老汉:“破六韩拔陵战死,葛荣火并吐火洛周,四处劫掠,绝非成大事之人。魏国推行汉化,失去以往金戈铁马的气势,胡人群龙无首,岂能南下攻梁?”

老汉第一次听说这些最新的发展,闭上眼睛思索一阵:“天下打乱,形势诡谲,唯求上苍护佑汉人的一线生机。”

高欢低头看看靠在自己的膝盖上酣睡的尔朱歌。她刚巧睫毛一动,眼睛睁开,脸颊带着睡眠中的温润颜色,浅浅笑着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目光,高欢露出笑容,帮她压紧身上的毛毯。

尔朱歌听着风声,好奇地看着这个独自在秀容山谷中牧马汉人,他胸怀天下,侯景和刘贵这样骁勇的战将都心甘情愿以他为兄长。他还拥有草原胡人所不具备的细腻的体贴,尔朱歌在这一个多月的旅程里,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她躺在他的臂弯里,心中甜蜜,不知不觉中在呼啸的风声中闭上眼睛,含着笑容进入香甜的梦乡。

老汉的谈兴性被渐渐袭来的困意征服,彻夜的长谈消耗了他的全部体力,闭上眼睛缓缓入梦。高欢的头脑风暴却没有结束,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我既不同于中原农耕的汉人,也不同于在草原上游牧的胡人,我是胡化的汉人。另一个难题同时升起:我想成为什么人?放弃祖先高贵的汉人血统,成为一个胡人?不。放弃我的妻子儿女和兄弟伙伴,成为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不伦不类的汉人?也不。高欢轻轻站起,走到帐外,仰头望着笼罩四野的苍穹,天空点点繁星,却没有给他明确的答案,这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过去无所谓,未来才又意义,我有选择的能力,命运在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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