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不幸的人。我叫什么名字,这无关紧要。我出生在浙江东部的一个叫朗庄的大乡村里,父亲是个好斗的人,在“文革”的一次武斗中,被邻村一个蓝姓的人用土枪打死。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大我十二岁,一个大十一岁。我还有两个姐姐,但从没有见过,据说她们都是在那次著名的大饥荒中饿死的。是父亲死后不久的一天,邻村一群男女拖着三具蓝姓人的尸体闯进了我家,翻箱倒柜地找我两个哥哥。原来,是我两个继承了父亲好斗的哥哥杀了这一家蓝姓人。这样,杀父之仇是报了,却留下了更大的仇。三具尸体横在我家门口,更多的人在我家打打闹闹,最终以我母亲的死告终。有人说我母亲是被吓死的,也有人说是被无数双仇恨的手推来推去推死的。不管怎么说,反正我母亲是死了,从此,除了两个逃之夭夭的哥哥,这世上已没有我任何亲人。
这一年,我才六岁。
靠着全村人的同情和恩赐,我没有饿死,也没有成为野鬼。我像一棵树一样,虽然无亲无故,但还是有吃有喝,并且一天天长大了。十六岁那年,仇家的小兄弟在一次集市上找我衅事,打断了我两根肋骨。这事也帮了我。第二年,村里人把我送给了部队,我不幸的命运从此开始了转折。一年,两年,三年……我在部队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家,几乎成了全村人都羡慕的人。如今我已是个快四十岁的人了,时间把我从那个样子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样子又变成新的样子。现在,我是一名转业军人,这个城市政府机关的一名干部,一个善良女人的丈夫,一个十一岁女孩的父亲。工作,家庭,妻子,孩子,同事,朋友,它们构成了我的生活,我的世界,并以各种不同的需要、愿望、关心和回报等等,让我时刻感到生活的意义和快乐。我曾经多次想,如果人可以没有记忆,痛苦的记忆,那么我无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人。
但是,人怎么可能没有记忆?
我的难以抹杀的痛苦记忆,使我已有的幸福生活常常夹杂着一种有名无状的忧伤和惆怅。我知道,我在想念两个哥哥,非常想。无法不想。在我小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想,一到夜晚,我就望着黑暗的窗外,总以为他们会趁着漆黑来找我,把我带走。长大后,我更加想了,并开始悄悄地寻找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我不认识的人,跟我两个哥哥年纪相仿,我都会用心、细致地观察、打量他们。因为经常这样,暗中观察,以致我看人的目光都跟常人不大一样了。人们说,我的目光冷飕飕的,像是浸透了悲伤。也有人说,我的目光有点神经质,很敏感,很飘忽,隐藏了无可名状的愿望。我觉得人们说的都是对的,我不能用嘴巴寻找我的两个杀人犯的哥哥,只能用眼睛。眼睛是最能隐藏的。但眼睛也是最不能隐藏的。眼睛把我埋在心里深处的最秘密的悲伤和愿望都幽幽地反映出来了。
作为杀人犯,我知道,我两个哥哥都应该被枪毙,这样才显得公平,我似乎也才有理由得到生活的照顾,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些年,我的生活总的说是不错的,该有的有了,不该有的似乎也有了一些。不说志满意得吧,但作为一个平常人,该有的有了,也应该心满意足了。有时候,我想,这大概是暗示我两个哥哥已难在人世。因为,否则,我不应该有这么心满意足的生活的。但退一步说,如果我两个哥哥,一个都不在人世了,我有又什么可以心满意足的?毕竟,找到他们是我的最大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