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的生活可以说是不安定不舒服的。确实是这样。但是也有很舒服的一面。我乍回到祖国,觉得什么东西都可爱,都亲切,都温暖。长之的办公桌,白天是要用的。因此,我一起“床”,就必须离开那里。但是,我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有出门到处漫游,这就给了我一个接近祖国事物和风光的机会。这就是温暖的来源。国立编译馆离开古台城不远,每天我一离开编译馆,就直奔台城。那里绿草如茵,古柳成行,是否还有“十里”长,我说不出,反正是绿叶蔽天,浓阴匝地,“依旧烟笼十里堤”的气势俨然犹在。这里当然是最能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地方,然而我的幽情却发不出,它完全为感激之情所掩。我套用了那一首著名的唐诗,写了两句诗:“有情最是台城柳,伴我长昼度寂寥。”可见我心情之一斑。附近的诸名胜,比如鸡鸣寺、胭脂井之类,我是每天必到。也曾文思涌动过,想写点什么,但只写了一篇《胭脂井小品序》,有序无文,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了。
长之在星期天当然也陪我出来走走,我们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他向我介绍了国内的情况,特别是国民党的情况。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派出了很多大员,也有中员和小员,到各地去接收敌伪的财产。他们你争我夺,勾心斗角,闹得一塌糊涂,但每个人的私囊都塞得鼓鼓的。这当然会引起人民群众的愤怒,一时昏天昏地。长之对我绘声绘形地讲了这些情况,可见他对国民党是不满的。他还常带我到鼓楼附近的一条大街上新华社门外报栏那里去看中共的《新华日报》。这是危险的行动,会有人盯梢照相的。他还偷偷地告诉我,济南一中同学王某是军统特务,对他说话要小心。可见长之政治警惕性是很高的。他是我初入国门的政治指导员,让我了解了很多事情。他还介绍我认识了梁实秋先生。梁先生当时也在国立编译馆工作,他设盛宴,表示为我洗尘。从此我们成了忘年交。梁先生也是名人,却毫无名人架子。我们相处时间虽不长,但是终我们一生都维持着出自内心的友谊。
1946年深秋,我离开了南京,回到上海,乘轮船到达秦皇岛再转乘火车到了阔别十一年多的北京。再过三年,就迎来了解放。此时长之也调来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老知识分子,最初都是豪情满怀,逸兴遄飞的,仿佛走的是铺满了鲜花的阳关大道。但是,不久运动就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而来,知识分子开始走上了坎坷不平的长满了荆棘的羊肠小道。言必有过,动辄得咎,几乎每个人都被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云。但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赤诚源远流长,根深蒂固。即使是处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几乎没有人心怀不满的,总是深挖自己的灵魂,搜寻自己的缺点,结果是一种中国牌的原罪感压倒了一切。据我看,这并没有产生多少消极的影响,对某一些自高自大的知识分子来说,反倒会有一些好处的,这一些人有意与无意地总觉得高人一等。从建国到60年代中叶“十年浩劫”前,中国的老知识分子的心态和情况大体上就是这样。
北大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发源地,学生思想非常活跃。北师大稍有不同,但每次运动也从不迟到。我在上面已经说到,长之从南京调北师大工作,我的另一位从初中就成为朋友的同学张天麟,也调到北师大去工作。无巧不成书,每次运动,他们俩总是首先被冲击的对象,成了有名的“运动员”。张的事情在这里先不谈,只谈长之。我在上面已经说过,他并不赞成国民党,但我听说,不知道是在哪一年,他曾在文章中流露出吹捧法西斯的思想。确否不知。即使是真的,也不过只是书生狂言,也可能与他的个人英雄主义思想有关,当不得真的。最大的罪名恐怕还是他那部《鲁迅批判》。鲁迅几乎已经被尊为圣人,竟敢“批判”他,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这有点咎由自取,但也不完全是这样。在莫须有的罪名满天飞的时候,谁碰上谁就倒霉。长之是不碰也得碰的,结果被加冕为“右派”。谁都知道,这一顶帽子无比地沉重,无异于一条紧箍,而且谁都能念紧箍咒。他被剥夺了教书的权利,只在图书室搞资料,成了一个“不可接触者”。反右后,历次政治运动,他都是带头的“运动员”,遭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批判。这却不是他笔下的那种“批判”,而是连灵魂带肉体双管齐下的批斗。到了“十年浩劫”,他当然是绝对逃不过的。他受的是什么“待遇”,我不清楚。我自己则是自觉自愿地跳出来的,反对那一位北大的“老佛爷”,在牛棚中饱受痛打与折磨。我们俩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四人帮”垮台以后,天日重明,普天同庆。长之终于摘掉了“右派”帽子。虽然仍有一顶“摘帽右派”的帽子无声无影地戴在头上,但他已经感觉到轻松多了。有一天,他到燕园来看我,嘴里说着“我以前真不敢来呀!”这一句话刺痛了我的心,我感到惭愧内疚。我头上并没戴“右派”的帽子,为什么没有去看他呢?我绝不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才不去看他的。我生平最大的缺点——说不定还是优点哩——就是不喜欢串门子。我同吴组缃和林庚同居一园之内,也是十年九不遇地去看看他们。但是长之毕竟与他俩不同。我不能这样一解释就心安理得,我感到不安。长之伸出了他的右手,五个手指已经弯曲僵硬如鸡爪,不能伸直。这意味着什么呢?我说不清。但是,我的泪水却向肚子里直流,我们相对无言了。
这好像是我同长之的最后一次会面。又隔了一段时间,我随对外友协代表团赴印度访问,在那里呆的时间比较长。回国以后,听说长之已经去世,我既吃惊又痛苦。以长之的才华,本来还可以写一些比较好的文章共庆升平的,然而竟赍志以没。我们相交七十余年,生不能视其疾,死不能临其丧,我的心能得安宁吗?呜呼!长才未展,命途多舛;未臻耄耋,遽归道山。我还没有能达到“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水平。我年纪越老,长之入梦的次数越多。我已年届九旬,他还能入梦多少次啊!悲哉!
2001年8月29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