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姓张的中文系同学,同我们都不大来往,与长之来往极密。长之张皇“造名运动”,意思是尽快出名,这位张君也是一个自命“天才”的人,在这方面与长之极为投机。对这种事情,我不置一词。但是他从图书馆借书出来,挖掉书中的藏书票,又用书来垫床腿,我则极为不满,而长之漠然置之,这却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认为,这是损人利己的行为,是不道德的。再扩大了,就会形成曹操主义:“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对一个文明社会来说,是完全要不得的。我是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呢?我绝无此意。这位张君,我毕业后又见过一次面,以后就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不知所终了。
时间已经到了1935年。我在清华毕业后,在济南省立高中教过一年国文。这一年考取了清华与德国的交换研究生,我又回到北京办理出国手续,住在清华招待所里。此时长之大概是由于转系的原因还没有毕业。我们天天见面,曾共同到南院去拜见了闻一多先生。这是我第一次拜见一多先生,当然也就是最后一次了。长之还在他主编的天津《益世报》“文艺副刊”上写长文为我送行。又在北海为我饯行,邀集了不少的朋友。我们先在荷花丛中泛舟。虽然正在炎夏,但荷风吹来,身上尚微有凉意,似乎把酷暑已经驱除,而荷香入鼻,更令人心旷神怡。抬头见白塔,塔顶直入晴空,塔影则映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祖国风光,实在迷人。我这个即将万里投荒的准游子,一时心潮腾涌,思绪万千。再看到这样的景色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我同长之终于分了手。我到德国的前两年,我们还不断有书信往来。他给我寄去了日本学者高楠顺次郎等著的《印度古代哲学宗教史》,还在扉页上写了一封信。“二战”一起,邮路阻绝,我们彼此不相闻问者长达八九年之久。万里相思,婵娟难共。我在德国经历了战火和饥饿的炼狱,他在祖国饱尝了外寇炮火的残酷。朝不虑夕,生死难卜,各人有各人的一本难念的经。但是,有时候我还会想到长之的。忘记了是哪一年,我从当时在台湾教书的清华校友许振德的一封信中,得知长之的一些情况。他笔耕不辍,著述惊人,每年出几本著作,写多篇论文。著作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鲁迅批判》,鲁迅个人曾读到此书。当时所谓“批判”就是“评论”的意思,与后来“文革”中所习见者迥异其趣。但是,“可惜小将(也许还有老将)不读书”,这给长之招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与灾难,这是后话,在这里暂且不表了。
1946年夏天,我在离开了祖国11年之后,终于经过千辛万苦,绕道瑞士、法国、越南、香港等地,又回到祖国的怀抱。当时我热泪盈眶,激动万端,很想跪下来,吻一下祖国的土地。我先在上海见到了克家,在他的榻榻米上睡了若干天。然后又到南京,见到了长之。我们虽已分别11年,但在当时,我们都还是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并显不出什么老相。长之在国立编译馆工作,我则是无业游民。我虽已接受了北大的聘约,但尚未上班,当然没有工资。我腰缠一贯也没有,在上海卖了一块从瑞士带回来的欧米茄金表,得到八两黄金,换成法币,一半寄济南家中,一半留着自己吃饭用。住旅馆是没有钱的,晚上就睡在长之的办公桌上,活像一个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