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接到我的老师西克先生(ProfDrEmil Sieg)从德国来的信,说西克灵教授(WSiegling)已经于去年春天死去,看了我心里非常难过。生死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值不得大惊小怪。但死也并不是没有差别。有的人死去了,对国家,对世界一点影响都没有。他们只是在他们亲族的回忆里还生存一个时期,终于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有的人的死却是对国家,对世界都是一个损失。连不认识他们的人都会觉得悲哀,何况认识他们的朋友们呢?
西克灵这名字,对许多中国读者大概还不太生疏,虽然他一生所从事研究的学科可以说是很偏僻的。他是西克先生的学生。同他老师一样,他也是先研究梵文,然后才转到吐火罗语去的。转变点就正在四十年前。当时德国的探险队在Grünwedel和Ven LeCoq领导之下从中国的新疆发掘出来了无量珍贵的用各种文字写的残卷运到柏林去。德国学者虽然还不能读通这些文字,但他们却意识到这些残卷的重要。当时柏林大学的梵文正教授Pischel就召集了许多年轻的语言学者,尤其是梵文学者,来从事研究。西克和西克灵决心合作研究的就是后来定名为吐火罗语的一种语言。当时他们有的是幻想和精力,这种稍稍带有点冒险意味,有的时候简直近于猜谜式的研究工作,更提高了他们的兴趣。他们日夜地工作,前途充满了光明。在三十多年以后,西克先生每次谈起来还不禁眉飞色舞,仿佛他自己又走回青春里去,当时热烈的情景就可以想见了。
他们这合作一直继续了几十年。他们终于把吐火罗语读通。在这期间,他们发表的震惊学术界的许多文章和书,除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西克灵被征从军的一个期间外,都是用两个人的名字。西克灵小心谨慎,但没有什么创造的能力,同时又因为住在柏林,在普鲁士学士院(PreussischeAkademiederWissenschaften)里做事情,所以他的工作就偏重在只是研究抄写Brāhmi字母。他把这些原来是用Brāhmi字母写成的残卷用拉丁字母写出来寄给西克,西克就根据这些拉丁字母写成的稿子来研究文法,确定字义。但我并不是说西克灵只懂字母而西克只懂文法。他们两方面都懂的,不过西克灵偏重字母而西克偏重文法而已。
两个人的个性也非常不一样。我已经说到西克灵小心谨慎,其实这两个形容词是不够的。他有时候小心到我们不能想象的地步。根据许多别的文字,一个吐火罗字的字义明明是毫无疑问地可以确定了,但他偏怀疑,偏反对,无论如何也不承认。在这种情形下,西克先生看到写信已经没有效用,便只好自己坐上火车到柏林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他。我常说,西克先生就像是火车头的蒸汽机,没有它火车当然不能走。但有时候走得太猛太快也会出毛病,这就用得着一个停车的闸。西克灵就是这样的一个让车停的闸。
他们俩合作第一次出版的大著是Tocharische Sprachreste(1921)。两本大书充分表现了这合作的成绩。在这书里他们还很少谈到文法,只不过把原来的Brāhmi字母改成拉丁字母,把每个应该分开来的字都分了而已。在1931年出版的Tocharische Gram-matik里面他们才把吐火罗语的文法系统地整理出来。这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他们还约上了大比较语言学家柏林大学教授舒尔慈Wilhelm Schulz来合作。结果这一本五百多页的大著就成了欧洲学术界划时代的著作。一直到现在研究中亚古代语言和比较语言的学者还不能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