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宗教的传播,除了尹梦飞先生所言,需要一个脱离尘世的宇宙级教主,以其精深的教义和精神影响力召唤追随者,还需要一个政治和俗务上极具才干的人,把教众的力量组织起来。宗教的理想是超现实的,宗教的传播却是世俗的。耶稣基督虽然创立了辉煌的基督教教义,也以其伟大的人格力量吸引了众多的追随者,但基督教真正成为西方的国教,拥有可与国家匹敌的力量,关键在于圣彼得非凡的组织才干。他把基督教徒用严格的组织和严密的教规约束起来,使得力量空前强大的宗教有能力与迫害他们的国家政权抗衡。伊斯兰教的创始人穆罕默德则是一个在宗教和军政上都极富才华的奇人。拜上帝教的传播与基督教类似:洪秀全有许多附会的神异事件,也能编写传播教义的文书,在宗教的形而上体,具备作为一个教主的资格。但洪秀全本人的组织才干相当逊色,在太平天国的领导人里,洪秀全的军政才华并不特别出色,如果不是他的同乡奇才冯云山,洪秀全大概只能永远待在花县教书。
洪秀全虽然时时梦想要推翻清朝,做一个太平天子,但也只限于梦想,他似乎没有把梦想变成努力追求的志向的野心。在梦到天父之后,洪秀全重新回到了儒教统治的俗世,继续准备科举。数年中,广州的学政依然不厌其烦地用老把戏戏弄洪秀全。多行不义必遭报应,终于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春天,对多年考试落选的旧恨,转化为当前国家社会不满的新仇,洪秀全愤恨地把笔墨掷在地上大叫道:“等老子自己来开科取天下士吧!”平地一声惊雷,刚遭到英国人羞辱的道光皇帝在宫里打了一个冷战。
洪秀全开始仔细研读几年前弄到的《劝世良言》小册子,越看越觉相见恨晚。与当初的梦境一印证,他越发认定梁发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劝世良言》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天书。自从读懂了这本小书后,洪秀全认定自己肩负着上帝的使命,准备用上帝的教义来改造这个社会——当然,顺带做个教主也是不错的选择。于是洪秀全开始联合他的同乡好友冯云山,准备着手建立拜上帝教。
冯云山生于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他的家庭应该比洪秀全要富裕一点,读书也更多,据说二人少时是同学,又都以塾师为职业,彼此可能意气相投。冯云山和疯疯癫癫的洪秀全并不太一样,冯云山是个有坚强意志的人,读书做事,脚踏实地,并不像洪秀全般有打油诗人的浪漫气质。洪秀全好作诗,冯云山的志趣则是诵读经史,博览百家,他积累了丰富的历史政治知识。冯云山很有政治头脑,组织才干堪称举世无双,在后来的太平天国运动中,这个乡村教师表现出来的眼光和干练,几乎可以和中国历史上那些最杰出的人物相媲美。曾经有人钦叹:“如此奇才,向非天生,何以至此”(谢炳《金陵癸甲纪事略·冯云山传》),大概冯云山读书如同诸葛武侯,“观其大略”而已,并不深究辞章考据,在钻牛角尖的八股文时代,冯云山的考试成绩还不如洪秀全。冯云山有一首反诗,传为其打短工时之作:“孤寒到此把身藏,举目无亲也着忙。执粪生涯来度日,他日得志姓名扬。”这几句诗与笔者私下所作的歪诗“争胜毫厘,俱是劣品”,实难让人相信出自奇才冯云山之手。
在冯云山和洪秀全会合之前,洪秀全还有一个最早的信徒叫李敬芳。二人一起研读《劝世良言》,还打造了两口“斩妖宝剑”,洪秀全看着宝剑,诗兴大发,又题诗其上:“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民家共饮和。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统乐如何”(杨家骆《太平天国史料汇编一》)。洪秀全开始向周围的人讲述自己的教义,人们觉得洪秀全可能疯病再度发作,议论纷纷,李敬芳大概也觉得不光彩,虽然持有“皇上帝”赐予的斩妖锈铁剑,还是退出了洪秀全的团体。
冯云山赶到后,局势有一点好转,二人成功地让自己的亲人都接受了洪秀全的洗礼。也许梁发也不知道正统的洗礼仪式(梁发只是为外国传教士装订书籍的工人),《劝世良言》中没有叙述洗礼的程序,冯云山创造了一套交互水洗后再进小河沟浸泡的二重洗礼仪式。冯云山是个政治宣传的高手,计议要干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以扩大拜上帝教的影响。根据上帝打破偶像,独奉真神的教导,也由于洪秀全科举屡次不第对儒教经典产生的愤恨,二人决定拿私塾里“大成至圣先师孔子文宣王之位”开刀。冯云山要扩大影响的基本目的达到,破坏孔子牌位圣像的行为引起极强烈的反应,童生纷纷从私塾退学,私塾几乎没了收入。县里的秀才们大概可怜这两个疯狂的读书人,组织了一个辩论团来教导二人。洪秀全至交的一个秀才发动秀才们研究《劝世良言》,希望找出谬误,拯救洪秀全,洪秀全立刻与其断交。在秀才教导团失败后,家乡的父老也出来“挽救”二人,一个初通文墨的老者写了一首诗给洪秀全:“老拙无能望后生,谁知今日不相关。经纶满腹由人用,听信谗言执一般。”诗句很粗浅,洪秀全用另一首更粗浅的诗作答(为避免破坏本文的严肃性,笔者不录此诗,有兴趣者可自行查阅韩山文先生《太平天国起义记》),表示决不回头。于是这年春天,他和冯云山都丢掉了饭碗,被迫外出谋生。冯云山生平第一次的谋划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