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8)

至于巴利文,虽然是一门独立的课程,但教授根本不讲,连最基本的语法也不讲。他只选一部巴利文的佛经,比如《法句经》之类,一上堂就念原书,其余的语法问题,梵巴音变规律,词汇问题,都由学生自己去解决。

念到第三年上,我已经拿到了博士论文的题目,此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正式爆发。我的教授被征从军。他的前任ProfESieg老教授又出来承担授课的任务。当时他已经有七八十岁了,但身体还很硬朗,人也非常和蔼可亲,简直像一个老祖父。他对上课似乎非常感兴趣。一上堂,他就告诉我,他平生研究三种东西:《梨俱吠陀》、古代梵文语法和吐火罗文,他都要教给我。他似乎认为我一定同意,连征求意见的口气都没有,就这样定下来了。

我想在这里顺便谈一点感想。在那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里,把世间极其复杂的事物都简单化为一个公式:在资产阶级国家里学习过的人或者没有学习过的人,都成了资产阶级。至于那些国家的教授更不用说了。他们教什么东西,宣传什么东西,必定有政治目的,具体地讲,就是侵略和扩张。他们决不会怀有什么好意的。Sieg教我这些东西也必然是为他们的政治服务的,为侵略和扩张服务的。帝国主义的侵略扩张政策,谁也否认不掉。但是不是他们的学者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为这个政策服务呢?我以为不是这样。像Sieg这样的老人,不顾自己年老体衰,一定要把他的“绝招”教给一个异域的青年,究竟为了什么?我当时学习任务已经够重,我只想消化已学过的东西,并不想再学习多少新东西。然而,看了老人那样诚恳的态度,我屈服了。他教我什么,我就学什么。而且是全心全意地学。他是吐火罗文世界权威,经常接到外国学者求教的信。比如美国的Lane等等。我发现,他总是热诚地罄其所知去回答,没有想保留什么。和我同时学吐火罗文的就有一个比利时教授WCouvreur。根据我的观察,Sieg先生认为学术是人类的公器,多撒一颗种子,这一门学科就多得一点好处。侵略扩张同他是不沾边的。他对我这个异邦的青年奖掖扶植不遗余力。我的博士论文和口试的分数比较高,他就到处为我张扬,有时甚至说一些夸大的话。在这一方面,他给了我极大的影响。今天我也成了老人,我总是想方设法,为年轻的学者鸣锣开道。我觉得,只要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就算是对得起Sieg先生了。

我跟Sieg先生学习的那几年,是我一生挨饿最厉害,躲避空袭最多,生活最艰苦的几年。但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最甜蜜的几年。甜蜜在何处呢?就是能跟Sieg先生在一起。到了冬天,大雪载途,黄昏早至。下课以后,我每每扶Sieg先生踏雪长街,送他回家。此时山林皆白,雪光微明,十里长街,寂寞无人。心中又凄清,又温暖。此情此景,终生难忘。

1946年我回国以后,当了外语教员。从表面上来看,我自己的外语学习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这个样子。对于语言,包括外国语言和自己的母语在内,学习任务是永远也完成不了的。真正有识之士都会知道,对于一种语言的掌握,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好的程度,水平都是相对的。据说莎士比亚作品里就有不少的语法错误,我们中国过去的文学家、哲学家、史学家、诗人、词客等等,又有哪一个没有病句呢?现代当代的著名文人又有哪一个写的文章能经得起语法词汇方面的过细的推敲呢?因此,谁要是自吹自擂,说对语言文字的掌握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这个人不是一个疯子,就是一个骗子。我讲的全是实话,并不是危言耸听。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学习外语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在教学之余,我仍然阅读一些外文的书籍,翻译一些外国的文学作品,还经常碰到一些不懂的或者似懂而实不懂的地方,需要翻阅字典或向别人请教。今天还有一些人,自视甚高,毫无自知之明,强不知以为知,什么东西都敢翻译,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结果胡译乱写,贻害无穷,而自己则沾沾自喜,真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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