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从混沌之中醒了过来,一切景物都陌生。

一个精致到妖娆的女人,用华丽的绸缎包裹住我的身体。不断地有高大的人走过来,笑着,还伸出手摸我的头。

我哇哇地哭着,内心布满慌张的情绪。女人一副漠然的神情,拿起一杆笔,反复地描我的眉。

我恨我的眼泪为何不能倒流。冲洗掉这虚假的令我不快的黑色,弄脏她的手。

于是,我不止一次哭着祈祷,让我出生时的记忆都消失吧,只从遇到他开始。

我如愿了。

五岁那年,漂亮的母亲带我去穿耳洞,但不允许我像风尘女子那样佩戴硕大的耳环。我说大的耳环在走动的时候一悠一荡很好看。

母亲就生气了,她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怎么可以像烟花女子一样,戴那样粗劣的首饰。她不由分说地把两颗小巧的耳钉穿过我滴血的耳洞。我痛得几乎流下泪。疼痛总是要来的,为何不让我称心地哭呢?

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和空荡荡的院落。我的房间从来不是整洁的,案台上的文房四宝毫无秩序,墙角的古筝积满灰尘,窗前的两面铜镜,除了空白,还是空白。我的院落,清冷得让我无法描述。

母亲说念念你很瘦,穿什么都好看。

可是,绫罗绸缎,凤冠霞帔,香脂艳粉,我任由它们落满灰尘。我不爱装扮,不爱做有钱人家的女儿。

打开令人眼花缭乱的首饰盒,我只中意一条冰雪般剔透的珠链,长长的,一圈一圈地缠在腕上,紧紧地,箍出几条浅红色的印痕。

我给自己裁过一条欧式的长裙,维多利亚风格,飘带,蕾丝,花边袖口,衬得我的面庞苍白娟秀。我一天到晚穿着它,睡觉也不肯脱下来。

那些侍女瞪大了眼睛,喃喃唤道:念念小姐,念念小姐……

我听得烦了,就把她们全部赶走。我是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女孩。我宁愿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寂寞,打扰我平静的人,我都讨厌。

然而,他选择了在这时出现。

他的气质很特别,兼具名门望族的高贵和江湖草民的落拓。他穿着干净的白衣,微微卷曲的头发很自然地遮住他细长的眉毛和清冽的眼睛。事实上,他当然是个阔家子弟,否则,我又怎可能见到他。但他不喜欢修整自己,这点与我相像,我还喜欢他的笑容,温和,好看,带点玩世不恭。他的手里没有拿着折扇,他的手也不像一般少爷应有的手。他的手刚劲有力,似乎还受过刀伤。他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褪色的白金戒指。

那戒指并不适合他,我看到他被勒得发青的手指。我低下头看我的链子,它似乎也并不适合我。

我们都让自己受了伤,那又是谁,伤了我们?

不离,你回来了。母亲走了上去,却不是温和的口吻,似乎还带着某种嘲讽。她盯着男孩子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江湖很适合你嘛,好像长大了。

师母,男孩子恭恭敬敬地说,我这次回来,有事相求。

什么?母亲挑起眉毛,华丽的衣衫和名贵的发钗越发显得刺眼起来。

我要娶凌家二小姐,凌念念。男孩子深呼一口气,仰起头,一字一顿地说。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母亲的脸苍白得纸一样。半晌,挤出三个字:不可能。

男孩子不讲话,就那样缄默地站立着。

母亲轻叹一声,说,我的确曾经想把念念许配给你,但没想到,你最终还是选择沦落江湖。你配不上念念。最后这几个字,母亲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请念念小姐亲口告诉我她不愿嫁给我吧。男孩子笑笑,沉静地望向我。

我的全身开始颤抖。我的耳洞,还有我的手腕忽然都像针扎般刺痛。我漂亮的长裙子水一样的冰冷。我的双腿定在原地无法动弹。我似乎要窒息。

我……我……我的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

我一下子跪在地上,解脱似的痛哭。不,不,我愿意,我愿意,我要嫁给你。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终于理解了死寂的含义。

不离,带我走吧。

好。他抱起我,是像抱婴儿那样的姿势,轻轻地把我暖在怀里。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们都义无反顾。

没有声音,全世界都静悄悄的。只有他俯在我的耳边说,眼泪是可以倒流的。

他一下子把我倒提起来,我的泪,湿了他的手。

他哈哈大笑,念念,你真是个爱哭的小丫头。

然后他把我带到客栈,给我洗脸,描眉,让我戴上他那枚褪色的戒指。

我手指上的血脉晶亮,眼前的光、影、声、色都变得异常生动和谐。

我忽然发现曾经令我厌恶的一切,今天,我都可以笑着接受。

我以为这一世我终于可以等到了幸福。

然而,火。我从客栈的窗子里看到一团团燎人的热。

我惊慌地跑出房间,四周,都是炽热的灼烧。我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是谁放的火?我哑声呢喃着,大声咳嗽着蜷缩在他的怀里,像婴儿一样。

已经没有逃跑的可能了。我们其实都明白,既然留不住我的心,那么就把我们一起毁掉。母亲本就是这样的人。

不离突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男人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脂粉。

一切,都要结束了吗?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他问我,念念,你愿意嫁给我吗?

是的,我愿意,我永远愿意。

他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把衣襟撕成绳索,飞快地用棉被把我从头到脚包裹起来,结结实实,像浮肿的粽子。

窗子被打开,他大叫一声,念念来了!我就被从高处丢了下去。

我以为我会摔得粉碎。但是,没有。下面有网接住了我。或者说,是余留的母性挽留了我。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不离,你去死吧。

不离,我的手指好痛,我的心好痛。但我不哭。我很勇敢。我是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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