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橙

寒冷的雪山。我抱着一棵葵花,有如抱着一弯橙色的闪电。

那些泡沫似的冰雪自我脚下飞快地流逝。我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暖了,还是我的葵花融化了它们。

每当师傅离开的时候,我的世界总是寂静得可怕。我抱着我的葵花,哭着笑着闹着,最后沉默下来。我的葵花也以同样的沉默注视着我。

它本应多么的明亮快活,但是它此刻,却偎在我的怀里。我和我的花,都是寂寞的。

我的师傅,更是个寂寞的女人。她所以远远地超越着我,是因为,她比我更耐得住寂寞。

每次我下决心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听见师傅温柔地呼唤我的名字:暖橙,暖橙……

这样的呼唤是一股暗流,没有缘起,也没有终结。它以温柔又强大的声势,阻截了我的念头。

我想我命中注定是要守着师傅,还有我的葵花过一辈子吧。

我没想到我还会离开这里。我离开是因为我的师傅要我离开。她握着我的手,紧紧地握着,她说,暖橙,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我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杀人?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葵花。

我从未见过师傅这样残忍的眼神。我的心又开始痛了。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撞击着我的雪白的世界。

远方的雪在坍塌。我的师傅,她多像雪,我以为轻盈的、柔化的、美妙的雪,一旦崩溃,竟积郁着如此强悍冷酷的力量。

我说,好。

我一片一片地从葵花的花盘上撕掉漂亮的花瓣。我把我的十指涂成炫目的橙黄色。我说,我的花,我们都死在这片冰冷里吧。从今天开始,我们一起握刀。

我离开了这里。没有回头。我不会再回来,我的性命已经被师傅作了赌注。我根本不可能胜他,那个一身雪白,见血封喉的剑客。我从师傅口中听到了他的名字:雪也。

她说,他从剑锋上经常吹落的是血,不是雪。好在它们同样的冰凉。

我不明白。为什么师傅眼看着我去送死而毫不怜惜。我不能想。一想我就心痛。

我换下常穿的如雪的长裙,剪断了长发。我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少女,粗衣、短裙,银饰,赤祼着脚,细碎的黑发上罩着蓝色的印花头巾。

唯一不同的是,我在手臂上系了一朵葵花。那上面沾了雪山的告别,还有师傅的眼泪。

我会一直一直戴着它,那样,即使是我的灵魂,也会记得回家。

我飞快地奔跑起来,逆着风,逆着阳光,逆着师傅的身影。

我带着我的花,它在我的手指上绮丽地摇曳。我说,我们终于要去外面的世界了。拥挤,喧闹,活着的世界。我们的世界。

我突然遭遇了一块凌空飞来的石头。

我笨拙地躲闪,重重地撞在一个人身上。一个男人。我的脸迅速地红了。我低声说,对不起。

那是个凶悍的大汉,他死死地盯了我一会儿,忽然把我提了起来。

我哆嗦着去摸我的刀。我的葵花,无声地安慰我,说,暖橙,不要怕。

是啊,我不怕。我把玉珠从手腕上捋下来,收进怀里。然后,苍白着脸去扼他的喉咙。

他从鼻孔里轻蔑地发出哼的一声,手一松,我就被他的掌风推了出去。

我咬着嘴唇,努力地把身体的敏感度降到最低。猎猎作响的风,不合时宜地对着我抒情。

我在落地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一丝疼痛,难道是我的骨骼碎裂了,失去了知觉?我鼓足勇气睁开眼睛,却看见两旁的景物飞一般地掠过。

我竟然躺在一个人的怀里。这是我自出生以来遇见的第一个好看的男子。雪白的长衣,黑发,面容俊朗,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的轻功绝对一流,甚至,在我师傅之上。不,是远远地在她之上。

眼前是一片竹林。他忽然收住了脚步,把我放在地上。

这里已经很安全了,你可以走了。他转过身,冷冷的口吻,再没有花香袭来。

我点头,说,谢谢。然后,我看到了他身后的剑。

那是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好剑,锋芒毕露,寒气逼人,最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刻在剑柄上的字。我失声道:你,你的名字是?

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他丢下两个字,雪也。然后闪电般消失不见。

我怔怔地坐在地上,眼泪打湿了我的花。

我问花,欠下的东西一定要还吗?

那么,我欠他一条命,如何偿还?

师傅说,我的暗器是天下最快的,但伤不了他,因为我们是敌人。对于敌人,人的警惕性永远是最高的。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剑客,而我,是不曾染半点血腥的女子。我奉师傅之命来杀他,但我并不想杀他。所以,我拿的是刀,而不是冰冷的淬了毒的暗器。

没有人是生来该死的。我也一样。

但我的骄傲我的灵魂我的冰雪之山我的花,都不允许我承认,世间用刀剑无法斩断的,是丝丝缕缕的痴心。

我想不出理由爱他,就像,我也想不出理由恨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拼命想着的,是他的味道他的怀抱,还有他的背影。

我的泪滴成了蓝色的湖。我的花颓然地从我的指尖脱落,溺死在湖水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惧;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惧。”

远方是迷惘的雾。它给了我一种不可抗拒的暗示。

我睡过去了。我就像一片轻薄的雪,融化在一片茫茫的白中。风雪,狂野地吼,在灵魂不知的深处。

我消失了。

从此,世间的爱与恨都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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