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 白 记(2)

渐渐,玉胭不在玲珑阁,这倒是戚少爷早先就想到的。易少爷也跟着换了场。

后台戚少爷也是去过的。本来官家的少爷是不便去后台的,怕失了身份,更是避嫌——现在捧戏子的少爷也多。

戚少爷先前一次见她,那是易家老爷的游船上招待客人,请了玉胭的班子去助兴。戚少爷是陪座。席间唱了些折子,船上不便演大戏。玉胭这次倒是清清爽爽出来的,衣服仍是戚少爷初次见她的那套——水白的戏服,衣服大大的,里面的身子却是小小的、柔柔的、娇娇的——但毕竟是戏子的身子。

易少爷拉戚少爷去后台。台下的玉胭,戚少爷那时还是没见过的,好奇,又突然怕起来,怕她像水墨画——远看是意境,近看是墨团。

少爷家不便忸怩,好奇也到底是胜过了害怕,于是跟着易少爷去了后台。

船不大,置了间隔间给戏班子。乐师、戏子都乱哄哄的,在里面,像成群的蚂蚁。

戚少爷透过人群望玉胭,玉胭在拆头髻,露出包头,肉色的,衬着她小小的苍白的脸。戚少爷一惊。玉胭拆完了头,坐着忽然就不动了,像和她放在桌上的亮片对峙。亮片放出刺眼的光,玉胭的眼睛空洞洞的——不,不是空的,而是装满了戚少爷看不见的东西。

玉胭有些嫌烦。

老嬷嬷仍自顾自地说:“小时候就看着你,知道你大了有福……现在唱得好没用,要脑子活……你别死脑筋,唱戏不是长久之计……戏班是待不久的,我也就舍不得你……”

玉胭懂她,一个女人撑戏班,苦。连着她们也苦,可她不怨。嬷嬷教她唱,把她当宝。

戏班是最近才红起来的,待遇也突然对着好了起来——便是这样势力。只有在台上,在台上,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哭了,笑了,爱了,恨了,甚至是生了,死了,都是定数,自己明了的,便安心投入了起来。只是那些台下的眼,带着一种刺,像她戴在头上的簪,漂亮的,但一头是尖的,注定是用来刺你的。

嬷嬷还是说着话。

其间送来两杯茶,嬷嬷又劝茶。

玉胭于是喝了,茉莉的香,像胭脂,有点傻。

申时快过,有人来接玉胭。

是戚少爷的老仆人,老马。老马这次倒是亲自来的,带了轿子在,自己却走。轿子是暗青的色儿,阴沉沉的。腊月,嬷嬷却没穿许多衣服,免得遮了身段。玉胭脸色还是白——许是上了粉,多半是寒的。老马塞过一个小金汤婆子给玉胭。玉胭很是感动。

想到戚少爷,玉胭轻轻笑出了声,连自己都觉着傻。

“他有什么好呢?”玉胭毕竟小,十七岁——那是戚少爷后来才知道的,玉胭当初骗自己说二十,与戚少爷同岁,戚少爷不信。十七!那真的是很后来才知道的。

玉胭也只知道用“好”来形容这份感情,真像戏里唱的!

初时是易少爷捧红的玉胭,后来却跟了戚少爷,易少爷面子上当然是从容的,说来也是戚少爷的朋友,而底下却无人可知。

小轿子一摇一摇地向游船去。

玉胭挑开一丝帘子,风灌进来——寒的,痛的。船上的光像戚少爷的眼睛,明亮的,醉人心。可风还是往里灌,生疼生疼的。

“少爷,玉伶人来了。”老马在外面通报。

少爷没吱声,老马推开门请玉胭进去。

玉胭向老马欠欠身。

戚少爷房间里点了檀香,烟气萦绕的。但比堂子里的烟好上千倍。那些烟是惹人厌的,却又是挥不去的。

玉胭问戚少爷唱哪段。

戚少爷坐在太师椅上,不语,翘着腿,这样子像失了身份——失了少爷的身份。

玉胭仍是水白的戏服,戚少爷是没近看过,但他想那一定是香的——不是脂粉的香,而是墨的香,茶的香,玉的香。

玉胭自己不客气地唱了起来。唱的是什么,戚少爷不知道,是外行。只是看着玉胭,像一杯香茶拿在手里,不时抿上一口,陶醉着。

玉胭唱着,脸蛋也红润了起来。

戚少爷是没见过她这样的,戏台上总是白底的,便是红也是媚俗,只是面具下还是不俗的骨。

玉胭唱得自个儿如泣如诉的,眼中仿佛没了戚少爷。

玉胭的水袖翻着花,乱了戚少爷的眼。

玉胭的身越来越暖,先是温热,继而是火燎似的。

戚少爷也入了神——定着玉胭的脸,戏子特有的红唇,戚少爷想起了天还热着的时候的樱桃,小小的,红红的,嫩嫩的,有粉红的,也有暗红的,甚至黑了的,那才甜;连那核也是小小的,与果的糖汁儿混在一起,叫你舍不得吐出来。

玉胭一挥袖,唱着:“怎倒是这——般——”脚下忽然一软,也不知怎么的了。

戚少爷立马站起来接着玉胭,玉胭于是整个人顺理成章地软了下来。

“这——般——”嘴中最后一句尚未唱完。也是个凄清的故事吧,唱得泪花也在闪。

戚少爷怔怔地看着怀里的人?

“般——”最后一个叹。玉胭嘴角扯了扯,没再唱下去。

戚少爷眼见玉胭的泪掉下来,划过脸,花了妆,又划过唇——像是雨打的樱桃。

戚少爷便低下来,深深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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