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之谜
森林里黑琴鸡很多,蚂蚁做窝的草墩上都有黑琴鸡爪子划过的痕迹。但是有一个草墩与众不同,上面有深坑。黑琴鸡是挖不出坑来的,我猜不透是什么林中生物在蚂蚁共和国开出这么个深口子。
林中之谜解不开就离开,是很恼人的。大自然往往提出成千上万个问题,自己却除了一个脑袋以外无处可查。问题得不到解决,我也往往只好让它留着,但是我记住它,相信有朝一日,我会在同一处森林中得到解答的。还记得年轻时,有一回我产生了一个问题,沼泽上的草墩开初是从什么形成的?我在家里看了些书,所有的答案都不满意。原因说了许多,都不免有点儿模糊,还带有假设的成分。有一回,我在一个采伐迹地上坐下休息,周围潮湿的地方留着树桩,树桩之间的空地上生出了新鲜的苔藓被覆,看去美极了。那苔藓绿莹莹的,照亮它的仿佛不是太阳,而是月亮。这一处处洒满月光的绿色被覆,都呈小丘状。我想:“这就是草墩的雏形了!”可是接着又不明白,根据这些雏形,当然很容易想象草墩进一步的变大,然而形成这雏形的原因又在哪儿呢?这时,居然一动手就解决了,我选了一个小丘,揭开下面的苔藓被覆,下面原来是一段腐烂的白桦树,这段树就是苔藓小丘形成的原因。
一路上,我的问题不知怎的愈来愈多,而答案总是在休息的时候得到。那蚂蚁做窝的草墩上不知用什么方法挖了个坑的问题,也是如此。我口渴想喝茶,拧下暖瓶上的小杯子,在一棵松树下柔软的苔藓草墩上坐下,倒了茶,悄悄喝起来,渐渐眉眼沉重,神意恍惚,同大自然交融在了一起。黑压压的温暖的云层遮住了太阳,万物都同我一起缥缈遐想,下雨以前一片寂静的时光便降临了。我听见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啄木鸟在飞来飞去,那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终于……您好啊!只见那啄木鸟飞过来,落在我这棵松树的顶上。它略微有所思索,四面张望了一阵,可就是对我这个人,如此可怕的庞然大物,却不低头一看,真是可笑。据我所见,这种情形在鸟类是常有的。只顾把脑袋转来转去,就是不看自己底下的事。不仅啄木鸟,松鸡也常常在我于林中喝茶的时候,久久地栖息在我的头顶上。再说那啄木鸟,不理睬我,降落到蚂蚁窝上,恰好是我不能解开的那个谜的所在,接着,答案就摆在我面前了:那啄木鸟钻到蚂蚁窝的坑里,在那儿尽力奋战,猎取什么食物。
又有一回,是今年夏季的一天,一个好日子,一下子出了许多谜,害得我做了件亏心事,骂了一位毫无过错的老太太。这一天,我的猎狗涅尔利初次跟我到沼泽上去打猎,我把它放了出去,它却不听哨子。这回跟踪追捕,没等狗伺伏,田鹬就飞掉了。我失去自制力,心急如焚,因为我是来打猎,不是来驯狗的。我接连地落空,但又匆匆向正在逼近田鹬的猎狗走去,头发中有一只蜜蜂老在嗡嗡叫,我也顾不得伸手把它弄掉。还好,我总算控制住自己,把狗叫到脚边,我脱下帽子,弄乱了头发,抖了一阵,讨厌已极的声音才不响了。
摆脱了蜜蜂,心头轻松了一些,我又想射击。我放开涅尔利,让它疾步奔去,离我约莫五十步路的地方,它又悄悄地一步一步地靠近一只田鹬。我正想赶到它那儿去,要它慢着进攻,不巧两脚一下子踩在一摊稀牛粪上,待我拔出脚来,又听见那极为恼人的蜜蜂在我的头发中拼命地嗡嗡叫。
“啾!”不等猎狗伺伏,那田鹬早又飞了起来。
我来不及举枪。那田鹬有多好……我忽然听得田鹬又啾地叫了一声,但没有飞起来。这真是少有的情形。“啾!”后面又叫了一声。我回过头,什么也没有。我侧耳细听,蜜蜂在头发中嗡嗡不休,喜鹊在灌木丛中聒噪。我推测,也许我一路激动,喜鹊的叫声听来变了样,如同田鹬一般了。然而突然又是“啾”的一声,竟是喜鹊自己叫的。就在这时,我按捺不住,骂了一位老太太,因为她遇见我时,没有诚心诚意照例说“一根毛也捞不着”,而是祝愿说:“愿上帝让您满一口袋!”
我筋疲力尽,走到森林里干燥的谷地上,在不知是谁放的杆子上坐下,脱了帽子,好好理了理头发,蜜蜂没有了,声音也不响了。我的体力慢慢恢复过来,同时也恢复了我平常的信心。解释各种谜,可以排遣猎狗引起的任何不快。我以为,大自然中万物各不相同,才有了解谜的必须。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彼此之间总有区别。因此不可能找到一个适用于万物的总则,非要自己去解释不可。
我正这样苦心冥思的时候,涅尔利悄悄站起来,不知在地面上嗅到什么东西,怯怯地望了望我,绕了一个小圈子,接着又绕一个大一些的圈子。我轻轻对它说了句话,意思是命令它卧下:
“我说什么来着?”
它走近前来,但不是一下子走近,也是绕圈子,没有绕到,又离开了,我又说:
“我说什么来着?”
这时我发现,涅尔利沉着搜索,尽力翘高鼻子,这样,就凭着空气跟踪追捕,来代替它现在做不到的嗅着地面搜索的方法了。一个猜想这时在我脑子里一闪。我站起来,向前走去,一路上只要涅尔利离开我十步以外,就轻轻对它说:
“我说什么来着?”
我们向灌木丛跟前走去。涅尔利停下来。我重复道:
“我说什么来着?”
我让它长久地伺伏着。这时,一只田鹬飞了出来。
自然,我又赶紧走到沼泽上去,放慢搜索,要涅尔利不要离我十步以外,因此它仰着头,凭空气嗅着野物。终于嗅到了,偷偷靠过去。
“我说什么来着?”
它停下来,鼻子愈抬愈高,嗅着空气,一动不动,先错把一只后爪蜷起——不喜欢,又把一只前爪蜷起,那爪子上往水洼里滴起水来……
我打死了这只田鹬,后来又打死第二只,第三只,我凭着解谜,凭着争胜要强,慢慢破了被我错骂了的老太太的“巫术”。至于那仍然嗡嗡不休的蜜蜂,我也解开了,它不是钻在头发里,而是落在帽带上。最后还有那田鹬“啾”的叫声,原来是我的鼻子作怪,就像在泥泞的沼泽里拔脚时出声一样,我的鼻子使劲一吸气,就会“啾”的一声,恰如田鹬叫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