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1)

春  天

第一滴水

对于我们这些从事物候学,观察自然现象一天天变化的人来说,春天是从光的增强开始的。这时候,民间都说熊在窝里翻身了;这时候,太阳快要转到夏天的位置上去,尽管残冬未尽,尚有酷寒之日,茨冈人还是开始卖皮袄了。

俄罗斯中部的正月是:灰鸦迎春欢唱,家雀争吵打架,狗焦躁发情,乌鸦初次交尾。

二月是:向阳屋檐上落下第一滴冰水,大青鸟纵情高歌,家雀筑巢,啄木鸟初次发出击鼓般的声音。

正月、二月、三月开头,这都是光的春天。在大城市里,举目望那石砌的高楼大厦之间的上空,可以分明地看到空际的流冰。这时候,我在城里拼命工作,像守财奴似的,一个卢布一个卢布地积攒,等到为钱跟众人骂够了,终于能够到我挣不到钱的地方去的时候,我便感到逍遥、幸福。是的,那是幸福的,因为能先在城里遇上光的春天,然后又能踏上大地,迎来水、青草、森林的春天,也许还有人的春天。

当多雪的冬天过去,光的春天蔚为奇观时,人人放眼大地,心情激动,无不想着今年春天会是什么光景——每年迎来的春天,都不像上一年,一年的春天,从不和另一年的春天全然相同。

今年光的春天留驻较久,白雪璀璨,人眼几乎无法忍受,到处都在说:

“这光景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人们坐雪橇远行时,只怕中途不得不卸掉雪橇,牵马步行。

是的, 新的春天从不像旧的春天,所以生活就如此美好——心情激动,期待着今年会有什么新的景象。

我们的农民们彼此相遇时,只是说春天的事:

“眼看就完了。”

“说不准一晃就要没了!” 最初的积云

我们的房前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夜来房门被雪堵住了,我好不容易将门打开,拿铁锹清除了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并不可惜这堆雪。举目望天,只见在光的春汛中,大片白云缓缓飘浮,透着宜人的暖意:这是冬天不常有的白云,看去也像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天上地下,这里那里,我那始终不渝的幻影又同春天一起出现,我如今迎它来时,并未神不守舍;送它去时,也不丧气垂头:它像春天一样来了又去了,当我还在人世的时候,它一定还会再来,我还有什么可忧伤的呢?我如今已不是小孩,我可以是我所有幻影的父亲和主人了。

人生到了50岁,可不是一句戏言,试想这在古书上是怎么说的: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闲,如此一轮七年,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50岁了,那时候你就拿起号角来吹吧,那是你的禧年到了。

“喂,孩子们,”我喊道,“快起来吧,帮帮我,我的禧年快到了。”

他们一个叫廖夫卡,一个叫彼奇卡,两人都酷爱到森林里去打猎。我安分守理地在他们身上培养了我的严格规矩:枪法要好,但不胡乱杀生,只打我们要吃的,还有可以为博物馆保存的东西。他们这样打猎,比那些口头上反对杀生、自己却又到铺子里去买肉吃的人实在;据我看,孩子们顺着这条路,可以更接近大自然,通过此种方式,甚至可以更好地学会怜悯人。从新年到早春这一段休猎时期,他们常常到小镇上去跳舞,很晚才回村里来,他们把这也叫做开枪。廖瓦已长出小胡子,他偷偷用我的剃刀修整了一番,现在他的小胡子长得正好。弟弟的嘴唇还全然是光溜溜的。

到了旧历三月九日四十圣徒节,白嘴鸦、云雀和各种各样的小鸟飞来了。从这时起,他们收起跳舞的心思,用空闲工夫做些准备工作,好迎接丘鹬飞行求偶期,松鸡和黑琴鸡发情期的到来。等到打上了猎,他们晚上回家后,有时回想起跳舞的时光,竟又感到奇怪,说那是因为无事可做的缘故。他们又开始错用词汇,不按我教的说姑娘,却说丫头,也不知为什么,我现在再不去纠正他们的错误了。

“喂,孩子们,”我对他们说道,“你们看今天是什么天啊,光的春天已到极盛的时候,过不多久,水就要把地窖淹了,快快干活吧,朋友们!”

我们好好干了一阵,因为干得痛快,心里便处于亢奋状态。

我把铁锹插在雪地里,手扶锹把站着,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满腔的爱是倾注在谁的身上。

紫色森林的上空,有两只大乌鸦在嬉戏,翻跟头。

我爱的原来就是这鸟儿!在可怕的冬日里,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万物都冰封雪裹,人和野兽都躲起来了。一只普通的鸟儿飞着飞着会冻死掉下来,唯有我这个活人还在行路,心里还没有把握能不能走到家,可是这只黑黝黝的大乌鸦,却在这银妆世界的上空飞翔,它那冻坏了的拨风羽发出嚓嚓的声音。

眼下大乌鸦一腔春情正如火如荼:飞得低的要胜过飞得高的,想飞得更高,败阵的又如法炮制,于是它们轮番交替,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猛然大叫一声,俯冲下来,立即又凌空腾起。

大乌鸦翻跟头,那景象真是妙不可言!我心中一个旋律油然而起,词儿倒没有,整片蓝天却同我应和了起来,只见那春水一般澄清的空中,又飘来透着宜人暖意的云朵,仿佛一只硕大无朋的天鹅,高高挺起它那雪白的、不曾被任何人揉乱的胸脯。土地露出来了

有三天不冷了,雾霭悄悄地消融着积雪。彼佳说:

“出来吧,爸爸,你来瞧瞧,来听听黄鹀唱得多美啊。”

我走出门,听了听,果然很悦耳,微风也是那么亲切。道路完全变成红褐色,呈鱼脊形了。

仿佛有人久久地追赶春天,追上她,终于碰到她,她就停下来,沉思起来……四面八方公鸡啼鸣。雾中显出浅蓝色的森林。

彼佳定睛远眺渐渐稀薄的雾,发现田野里有黑糊糊的东西,喊道:

“瞧,土地露出来了。”

他跑进屋里,我听见他在那儿喊着:

“廖瓦,快去瞧瞧,土地露出来了。”

妻子也忍不住,走了出来,手搭凉棚挡着光:

“哪儿土地露出来了?”

彼佳站在前面,伸手指着白雪覆盖的远方,仿佛哥伦布指着大海,重复说:

“土地,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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