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资产者阶层(25)

我的朋友说:“我要是你,大概也会像你那么想。”

他的朋友说:“你们都不对。你们都大错特错了。金钱美女,自古如此。一个男人拥有大宗的金钱,金钱就是他的魅力的一部分了。即使冲着他的钱才爱他的女子,归根结底也还是爱他的魅力的一部分。反正晚上陪你上床睡觉的是一个物质的实体就成呗!干嘛非认真纠缠于她到底是冲你的钱还是冲你这个人才嫁给你的呀?结果于你不都是一样的么?”

他将目光望向我,问我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说我从没深思过这个问题,暂且容我想一想再回答。

他的朋友反问他:“那么给你介绍一个不年轻的、不漂亮的、不现代的,你倒容易接受了?你又不是英俊绅士,不现代的,受传统观念拘束的,怕人们说三道四的,左思右虑的,兴许还不愿嫁给你呢!我今天实话告诉你吧,不爱钱的女人,就你这小个子,这秃顶,这副没多大看头的容貌,才看不上你呢!”

一番话数落得他苦笑了。

他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娶个不年轻、不漂亮的,我也觉得太委屈自己了。那不白有许多钱了么?”

他的朋友审问他:“上次别人给你介绍的那位外县的摩登女郎,你们不是谈得好好的么?后来怎么又吹了?”

他低了头说:“她要求我一定要将二楼装修得豪华气派一些。”

他的朋友说:“那又怎么?我看是百分之百合理的要求。舍不得花钱?不就是几十万么?对你还不是小数哇?留着那么多钱干什么?想当守财奴呀?”

他说:“不是舍不得花钱。我要是将二楼装修得像她要求的那么豪华气派,我的雇工们看了,心理会不平衡。我的钱是靠他们挣的,我得经常考虑到他们心里对我会怎么想。”

我插言道:“这么考虑也对。”

他的朋友显然是那种贪杯又没多大酒量的人,几盅酒后,已有些醉意。仗着醉意,放肆地说:“对个屁!纯粹是钱多烧的。庸人自扰。我要是你,才不考虑那么多呢!真只是怕雇工们心里嫉妒,在县里选个好地方,另建处别墅式的家不也行么?”

他说:“这么小地盘儿一个县城,我在哪儿建,别人都会知道那是我的家。建得一般,又何必多此一举?建得太高级了,不是招人指着议论——‘看,地主的狗崽子,现在又成地主阶级了,住上地主庄园了!’再说,我每天怎么上班?步行?骑自行车?那还不如现在就住我的厂二楼方便呢。坐小车?巴掌大个县城,车轮没转几圈儿就刹住,不是太招摇了么?别忘了我是县人大常委。我必须得注意点儿形象……”

他的朋友就用双手捂住耳朵,连连叫道:“不听不听,又来了又来了!”

他轻轻拍了下桌子,目光盯向他的朋友,以较为严厉的语气说:“不许再喝了!从现在起,暂时剥夺你二十分钟的发言权。”

直至此时,他这位似乎太没脾气的中国当代“小资本家”或曰“小业主”,在我眼里才稍稍显示了一点儿威严。但是这一点儿威严显示得非常之含蓄。我注意到,他拍桌子时,不是用手掌的全部,而仅仅是用并拢的五指的指梢。

即使如此,他那有些醉意的朋友,也还是表现得仿佛受到了警告似的,识趣地用一支烟堵住了自己的嘴,不再开口,只默默地听他和我们交谈了。

他告诉我们,本县的诸位领导对他非常之关怀。能给予他的荣誉,基本上都给予他了。谈到这一点,他的口吻不无感激,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知恩图报的意味儿。

他说:“如果让我散尽家私,将自己十几年来苦心积攒的钱都分给县里的穷人,那我做不到。给我再多再大的荣誉,我也不甘心情愿那么做。如今我差不多是一个彻底的拜金主义者了。一旦丧失了我的钱,我会孩子似的号啕大哭,就像一个小孩子死了娘似的。不是有那么两句歌么——‘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一旦失去了我全部的钱,我就会觉得我又会变成一个连根草都不如的人了。我曾是穷光蛋,我害怕再成为穷光蛋。有时做噩梦又变成穷光蛋了,醒来吓出一身冷汗。说了真实感想不怕你们笑话,与钱比起来,我的老母亲倒像是我的奶娘,对我有奶哺之恩,此恩是我必报的。但钱却好比是一位有思想的、真正教导我如何做人的、在关键时刻又能挺身而出庇护于我的母亲。我感激第一位母亲,真正能依赖一下的,却往往是钱这第二位母亲。不是号召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扶贫么?我前边已经说了,让我奉献出我的钱我是不干的。何况也没谁这么强迫过我。但我,我一心一意将这个小鞋厂办好,解决县里一百多人的就业问题。每月给他们开五六百元工资,比国营单位还高些,这不也就等于扶贫了么?再经常捐点儿钱,做点儿积德行善的好事,不也就等于是识抬举、以恩报恩了么?县里的父母官对我不错,县里的老百姓提起我的名字都挺有好感,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方面有利因素,我这个小厂在我们的县境内都占着了,我自己又已经是我们县里的一个人物了,这一切都来之不易,我时常约束自己一点儿,做人谨慎一些,是不是也是对的,也是明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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