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刚是华人历史学家中难得的聪明人。依据谁钱多跟谁走的报酬法则,大多数聪明人都去金融界祸国殃民了,留在学术圈的聪明人特别少,历史研究又是一门要下苦功夫笨功夫的学问,尤其养不住聪明人。有一个唐德刚,已属幸事。
搞历史讲究知人论世。唐德刚胜在知人,他看人看得准,看得深,能揆情度理,不人云亦云。他的历史人物研究,资料详备,下笔活泼,有体谅,知分寸,顾及人性的复杂,臧否得宜。当年红极一时的电视剧《走向共和》,以重写李鸿章、康有为、孙中山、袁世凯等人而一新观众耳目,其实这部戏不同凡响之处全部得自唐德刚鉴人的史识,只是编导未做任何鸣谢,想来也没有发给唐德刚一分钱稿费。
唐德刚历史人物研究的最后一门功课大概就是张学良。遗憾的是,因为张唐的合作中断,张学良谢世以及唐德刚老病侵寻,这门功课势难完成。现在能够读到的,就是“一部未完成的回忆录”——唐德刚著《张学良口述历史》。台湾远流2009年3月出版了该书的繁体字版,相比较2007年中国档案出版社的简体字版,远流版多收了一篇郭冠英的长序。
郭冠英参与了当初张唐合作张学良口述历史计划。他的长序《笑语灯前老少儒》记录他们的合作始末,更重要的是,记录了唐德刚对张学良的看法——准确地说,是看法的转变。
张唐未谈合作之前,张学良是唐德刚眼里的传奇英雄。西安事变的影响怎么说都不过分,加上以后五十年幽禁的遭遇,谁都会以为这位策划历史转折的主角,一定是位坚忍沉着、谋定后动、胸有城府、算无遗策的军人政治家。但张唐交道以后,唐德刚的观感大变。郭冠英引唐德刚的话说:“张是个爱国者的定论不会改变,但我对他原有的正面推崇确实要大打折扣。”
用郭冠英的说法,张学良是个“太子豪杰”。太子豪杰性格不成熟,做事冲动,任性而为,不计后果,刚愎自用。张学良说,他一辈子未曾有过“上司”。张作霖是他的父亲,与上司不同。“蒋不是您的上司吗?”唐德刚问。“所以他发我脾气,我就把他抓起来。”张学良说着哈哈大笑。张学良西安抓蒋时,于学忠问他,抓蒋容易,以后怎样放他呢?张说,现在不能考虑那么多,先抓起来再说。
历史有时候真的没有想象复杂,没有那么多的权谋阴招,就是太子爷的脾气来了,文学家们爱说的“历史长河”便折向而行。唐德刚说:“如果没有西安事变,张学良是Nothing。”不过西安事变太大了,大到无论是谁,都不能轻忽张学良,都无法否认他重要的历史地位,不管他发动事变的由来出自深谋远虑还是冲冠一怒。历史上的大人物,并非都有伟大的人格和能力,有时候要靠伟大的福气。郭冠英说,蒋介石丧失天下成全了张学良的令名;中国共产党后来的成功造就了张学良的传奇。而他又长命,使这项传奇跨越了一个世纪。
张学良做口述历史时,已寿登遐龄,仍不失太子豪杰的本色,张狂自喜,并不把自己看成历史巨人。他纵论一生经历,口无遮拦,常有惊人之语。
他说他父亲张作霖有雄才无大略,蒋介石有大略无雄才。一个是才大志小,一个是志大才小。他比较蒋家父子:蒋介石是把人才当奴才用,蒋经国是把奴才当人才用。
他总结自己,先写了一副对联:“两字听人呼不肖,半生误我是聪明”。最后又说:“平生无遗憾,唯一好女人”。他自作打油诗:“自古英雄皆好色,若不好色非英雄。我虽不是英雄汉,却也好色似英雄”。
读这部原话照录没有修删的口述史,真的感到张学良一生的兴趣全在女色。不仅有专门的段落聊他和女人的交往,就是聊其他话题,他也会不由自主又转向女人。他聊打仗、聊政治、聊同时代的风云人物,激发不了他的哲学性感慨。只有聊到女人,他才会荡开一笔,引出一些抽象的思绪。他十几岁时认识一个人,姓舒,有两个太太,是一对姐妹。这对姐妹花当着丈夫的面随便勾搭男人,丈夫也不管。别人都叫他丈夫舒“支个”(乌龟)。后来丈夫生病死了,两个太太都跟着自杀殉节。张学良一百岁了还没想明白这件事:“你说这是什么道理?所以这人呐,有些事情,你不知道这个底细,你没法子揣测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