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格卷宗

每一只手电筒都亮了;马斯特斯很警觉,立刻抓住了他下属的胳膊。

“是拉蒂默小姐。他们都在这里———”

“我知道,”麦克唐纳快速地说,“特德之前都告诉我了。今晚我看着他们。”

“那就不能让她发现你在这里。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不叫你就别出现。喂,等一下!哈利迪先生!”

哈利迪已经跌跌撞撞地出门冲进了黑暗中,不过他又转了回来。他的名字被叫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了麦克唐纳嘴里轻微的惊呼和打响指的声音。“我们保证五分钟内一定回来,他妈的,”哈利迪吼叫着说,“我们都还在这儿,她一定吓死了。谁给我个灯光……”

“镇静点,”我把我的电筒递给哈利迪时,马斯特斯劝告说,“镇静,先生,听着,你最好到前室去,陪着她,就一会儿,不管怎么样,总之安慰她。但是告诉他们我要那个孩子约瑟夫来见我们,就在这儿,立刻。必要的话,告诉他们我是警察。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哈利迪点点头,冲向走廊另一头。

“我是个理智的人,”马斯特斯沉重地对我说,“但我也相信直觉,而直觉告诉我哪里不对劲。很高兴我听到了这个,伯特……你了解的,对不对?那不是鬼魂写的,房间里某个人在达沃斯身上玩了花招,就像达沃斯原本要在其他人身上玩花招一样。”

“对,我应该想到这些的,”麦克唐纳稳重地表示同意,“不过还是有一个大漏洞,有哪个正常人能够想象达沃斯被假冒的鬼魂写的字吓到吗?根本不可能,长官。然而不管其他东西是不是假冒的,他的恐惧绝对不是,我发誓。”

马斯特斯哼了一声。他来回走了几步,撞上什么东西,骂了句脏话。“灯光,”他吼了起来,“我们需要灯光———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喜欢这个。还有这种在黑暗中的谈话———”

“稍等一下。”麦克唐纳说。他离开了几秒钟,电筒光在走廊里闪烁。他带了一个纸箱回来,里面放了三到四根大蜡烛。“达沃斯刚才就坐在这些房间中的一间里,”他继续说道,“出去之前在这里‘休息’。当特德和费瑟顿少校点完炉火回来———自然他自己不会去点———他叫他们带他出去……”他递给我一个手电筒,“这个肯定是达沃斯的,先生。在蜡烛盒子里找到的,你最好拿着。”

蜡烛点亮之后虽然仍然昏暗,但至少我们能看见彼此的脸了,而黑暗也不那么让人害怕。我们又听见老鼠的声音。麦克唐纳找到了一张磨损了的长桌子,有点像木匠的工作台,我们便把蜡烛放在上面。他找到的唯一能坐的是一个破旧的藤条箱,给了马斯特斯。我们站在布满沙砾的砖石地板上,在一个墙壁被粉刷过的死气沉沉的厨房里对望。我总算看清楚麦克唐纳,是个纤瘦、笨拙的年轻人,已经有一点秃顶了。他有一只长鼻子,而且有用拇指和食指拉下嘴唇的习惯动作。他严肃的表情又矛盾地被绿眼睛周围的眼袋冲淡了许多。这是一张变形了的聪明人的脸。

我仍然很不喜欢这种氛围,而且转过头去看了两次。该死的什么在等着……

马斯特斯看上去有些心烦,但他还是很系统地在工作。他提起藤条箱,摇了摇,又用脚碾碎了一只跑出来的蜘蛛。然后他在工作台上坐下来,掏出了笔记本。

“现在,伯特,我们坐下来,一起好好思考,好不好?我们来解开这个假冒的鬼魂书写之谜。”

“好的,长官。”

“那么,”马斯特斯说,一边用铅笔敲打着桌面好似他要召唤什么东西,“现在我们手里有什么?我们有四个神经有问题的人。”他那样子好像是在享受这些字句,仿佛它们是个小小的惊喜。“四个神经有问题的人,伯特,或者我们把少校排除出去,算三个。我们有叫拉蒂默的年轻人、拉蒂默小姐和老太太本宁女士。奇怪的案子啊,伯特。有不止一种方法可以实施诡计,有字的纸可以是事先写好的,然后在灯熄灭之前递到他的手上。纸是谁给他的?”

“实际上,是老费瑟顿,”麦克唐纳严肃地回答道,“他只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了一些下来递给他。而且,长官(请原谅),如果这样的话达沃斯根本就不会中招,他应该很清楚他自己没写那些字啊。”

“当时很暗,”马斯特斯继续寻求解释,“那些人中的某一个要离开圈子应该毫无困难,把准备好的纸带着,去把桌子推倒———你说过桌子是翻倒的———把那张纸丢在上面,然后再回来。”

“是———的,”麦克唐纳说,同时又在拉他的下嘴唇,“是的,是有可能的,长官。但还是有同样的问题。如果达沃斯是假冒的,他就会知道这也是假冒的;那么,我再重复一次,天知道他本人怎么会被这玩意儿吓到呢?”

“你能不能,”我插话进去说,“你能不能回忆一下,纸上除了‘只剩七天时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吗?”

“这个我都想了一个星期了,”麦克唐纳回答说,伴随着脸上的一阵痉挛,“我发誓我想了———但是想不起来。它只在我面前闪了一下,而我看见最后一行的原因是那一行写得比其他部分都要大,字与字的间距也很大,所以很容易看见。其他还能碰碰运气的就是:纸上好像有个名字,因为我记得看见了大写字母。还有,在什么地方,有个词是埋葬,不过我不能肯定。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再去问问费瑟顿少校。”

“一个名字,”我重复道,“还有埋葬这个词。”我脑子里有一些很恐怖的念头,因为我很好奇这四个,或三个,神经有问题的狂热信徒,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发现达沃斯只是个冒牌货、江湖骗子,会有什么反应……

“而且达沃斯,”我又开口说,但没有提及我那个无形的想象,“达沃斯自己自圆其说,说跟路易斯·普莱格有关,那我们假设他是冲口说出了一直在他脑海中的某些事。顺便问一句,有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埋在这附近吗?”

马斯特斯轻轻笑了起来,连腮帮子都跟着抖动。他白了我一眼,“只有路易斯·普莱格他本人,先生。”

坦白说我有点生气了,同时也说明每个人都明白这件事,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每个人都在暗示,但没人给出明确的信息。

“呐,在大英博物馆有本书,”马斯特斯说,“里面有整整一章说这件事。嗯,哈利迪先生没有给你任何相关的书籍、包裹或类似的东西吗?”他看着我的手伸向口袋,那儿有一个我早就忘记了的用褐色纸包的包裹。“嗯,就这样。我估计今晚你有足够的时间把它读完,先生。你应该已经猜出来‘瘟疫庄’只是普莱格这个名字比较难听的另一种说法;这个名字流传久了,也就这么叫下来,说到底是哪个家伙的恶作剧。呃,他是个出众的家伙,确实是!”马斯特斯带着几分崇敬说,但他丝毫不受影响。“还是让我们回到事实上来,伯特。今晚这里都发生了什么?”

当我掏出褐色包裹,放在手里掂着重量的同时,麦克唐纳快速而准确地开始了叙述。从特德·拉蒂默那儿得到相关的信息之后,麦克唐纳就守在了庭院里———大门是开着的———对此他始终有种罪恶感,觉得是世上最古怪的追踪。十点半的时候,六个人:达沃斯、约瑟夫、本宁女士、特德·拉蒂默、他姐姐以及少校,进来了。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后(麦克唐纳没有办法看到里面的情形),特德和费瑟顿少校打开后门,出来为石屋里的活动作准备。

“那铃呢?”马斯特斯提醒道,“挂在过道那个?”

“对了!对不起,长官———是的,我看到他们在弄那个的时候感到非常奇怪。特德在达沃斯的指示下,往铃上粘了一根金属丝,然后拉着它穿过庭院,最后他爬到一个箱子上把一头塞进了窗户里。达沃斯回到这儿的一间房间里,休息之类的,其他人都挤在石屋里忙活,点火点蜡烛、移动家具什么的———我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他们还祈祷了。我猜那个铃是为了警报用的,以防达沃斯觉得什么时候需要帮助。”麦克唐奈酸溜溜地笑了,“最终他们又都回来,达沃斯对他们说他准备好了。他看上去一点都不紧张,不管他在害怕什么,但肯定不是那个。剩下的你们都知道了。”

马斯特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他站起来。“走吧。我们的哈利迪看上去遇到了一点麻烦,我要把那个灵媒从他们身边带走。是的,还要小心地问几个问题;呃,伯特?你跟我走,不过我不会让他们看到你……”他看了看我。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马斯特斯,我会在这儿待几分钟,看看包裹里都有什么。如果有需要的话就来叫我。”我拿出小刀割断了绳子,马斯特斯在一旁好奇地看着。

“你,”他尖刻地说,“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能问问吗?等你最后有了这种直觉的时候,我们都能抓住———”

我拒绝了,说我没什么主意,并没完全说实话。马斯特斯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并不相信我,他把头转向了麦克唐纳。他们走了之后我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坐在马斯特斯坐过的藤条箱子上,把包裹放在我面前。我并没有立刻打开它,而是先点上了我的烟斗。

现在有两种意见,都很明显,但是互相矛盾。如果达沃斯没有被任何假冒的笔仙吓到,那显然他是被某种真实、日常、人类的东西惊吓的,比方说恐吓,或一些事实的泄露。这也有可能是超自然(虽然我还没准备好接受这种说法),或者就像马斯特斯说的,是被刻意的手法所操弄。不管是哪种情况,这力量都传达了毁灭性的意思,并且由于当时特殊的仪式而得到了更好的效果。另一方面,它可能跟这座房子或现在正在进行的事件毫无关联。

这完全只是理论上的猜测,但在我看来,如果达沃斯真的对与这房子有关的恐吓感到害怕,他今晚就不会是这样的表现。他镇定自若、孤身一人坐在黑暗中,很享受地独自操弄他的牵线木偶。假如纸上写的东西真的和瘟疫庄有关,他最有可能做的,应该是把它给其他人看。他提到瘟疫庄是因为这对其他人来说很恐怖,对他却不是。

在这种前提之下,可以看出,矛盾出现了。所有达沃斯的信徒们朦朦胧胧的恐惧都聚集到了这个房子来。他们相信这里有一个世俗的死魂灵必须被驱除,以免它占据活人的灵魂。而从本宁女士告诉我们的话里能听出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来,招魂术似乎正在破坏自己的法则;假设达沃斯只是在用暧昧不明的神谕指示迷惑他们,他完全可以把那些模糊的事情说得再恐怖一些。但是,即便如此,神明并没有警告达沃斯,今晚会碰上发了疯的,完全不信邪的哈利迪。

我看着烟斗吐出的烟圈绕着蜡烛的火焰袅袅上升,整间屋子仿佛都在低语,充满了不愉快的隐喻。我向身后看了看,然后撕掉了包裹的包装纸。它是一个厚纸板做的文件夹,可以像书本那样打开,有纸张窸窸窣窣的声响。

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张折起来的大纸,很薄,而且因为年深日久已经发黄了;一块小小的剪报;以及一捆用大页书写纸写的信,跟第一张纸一样古老。最后,因为字迹都已经褪色,再加上上面黄色的斑点,更加难以辨认,不过有一份完整的、新一点的版本被折好塞在胶带下面。

大的那张———我没敢完全打开它,因为我怕把它撕破了———是一份财产转让书。开头的部分有大片的文本露在外面,所以我能看到买卖双方:托马斯·弗雷德里克·哈利迪,男,从利昂内尔·理查德·莫尔顿,西格雷夫的西格雷夫勋爵处买下房产,于一七一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生效。

剪报上,标题相当醒目:“杰出城市人物的自杀”,旁边有一张发白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高领衣服,眼珠突出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对照相机有点畏惧。詹姆斯·哈利迪律师的照片和克里平医师有着可怕的相似。同样的双镜片夹鼻眼镜,同样下垂的胡须,同样胆小的眼神。剪报对他的自杀作了简短的叙述:他在姑妈本宁女士的家中吞枪自尽;之前他已经担忧和抑郁了好几个星期,“看上去总是在房子里找东西”;事件迷雾重重,本宁女士在法庭上两度崩溃。

我把它放下来,拆开绳子,拿出其他的文件。所有这些折叠着的、泛黄老旧的纸张开头都写着:“信件。西格雷夫勋爵致他的地产管家和经理人乔治·普莱格,以及回复。由J.G.哈利迪抄写,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七日。”

就着萧瑟房间里跳动的火光,我开始阅读,并不时参阅原件。没有噪音,可是老房子里总有暗涌;有两次我感觉有人走进了房间,站在我的背后,越过我的肩头阅读着:

特雷比亚德拉别墅

罗马

1710年10月13日

普莱格:

你的主人(和朋友)病得很重,要写出一封适宜的信对他来说已很困难,但我请求和命令你,以上帝的名义,告诉我那件可怕事情的真相。昨天J. 托尔弗爵士来了一封信,说我的兄弟查尔斯在家里去世了,而且死于他自己之手。他没再多说什么,但暗示了某些邪恶的勾当,之后当我想起关于我们房子的那些说法时,我几乎要疯了;因为我们的L.女士健康状况更差,这让我很伤脑筋,我暂时还不能回家,尽管一个饱学的医生说她可以被治愈。所以我命令你把每件事都告诉我,普莱格,你从孩提时代起就待在我们家了,你父亲也是,希望J.托尔弗爵士搞错了。

相信我,普莱格,现在我更多的是你的朋友而非主人。

西格雷夫

伦敦

1710年11月21日

我的勋爵:

如果上帝愿意让您和我们大家避开这种不幸,我决不会吝惜言语。事实上我以为它是已经过去了的悲剧,而今才明白我错了,它是现在降临在我身上疼痛的使命,因为上帝知道我内心的罪恶感。我必须告诉你所有,比你问起的还要多,包括大瘟疫时代我父亲服务期间的事情,但那些我会在下文中再说。

关于我的主人查尔斯之死,我必须告诉你:您知道他从来就是一个安静而勤奋的孩子,性情甜美,每个人都喜欢他。在他去世前的一个月(他死于九月六日星期四)我确实发现他变得苍白而焦虑,但我觉得是我多虑了。他的仆人G. 比顿告诉我他夜里睡不好,而且有一次比顿从他自己的矮床上被叫声惊醒,发现他蜷缩在床罩里面,抓着自己的喉咙好像正处于剧痛之中。但是第二天早上查尔斯大人就统统不记得这些了。

他也不肯佩带一把剑在身上,但始终还是处在焦虑之中,一直在长外套的口袋里找东西,更加苍白瘦弱了。更有甚者,他开始喜欢坐在他卧室的窗边———如您所知,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房屋后面的庭院———尤其是在黄昏和月亮升起的时候。一次,他忽然在窗边叫起来,指着一个刚回来的乳酪厂女工,上帝啊,他对我喊着说把她锁起来,他能够从她的手和身体上看见伤口。

现在我必须请您回忆一下庭院里的那幢石屋,它由一个凉亭和主屋相连。

石屋已经被废弃了五十年以上,您的父亲,以及他的父亲给出的理由是:屋子很不幸地被建在污水池之上,什么东西到那儿都会生病。改善是不可能的,也没有拆掉它的理由,这样污水池会造成污染;什么食品都不能储存在那儿,像麦秆、稻谷、燕麦等等。

那时在仆人中有一个年轻人,叫威尔伯特·霍克斯,长得一脸病容,是我们的看门人。他跟其他的仆人处得很不好,甚至不愿意跟他们睡在一起,要求另找一张床给他。(所有这些,请您确信,当时我都不知道。)他说他对污水池无所谓,因为那个地方并没有臭味;但是我下过命令,仆人不能使用干净麦秆铺的床。他们告诉他这是禁止的。然后他说———“那么,每天晚上等爱管闲事的普莱格大人把钥匙圈挂起来以后,我偷偷去把挂锁的钥匙拿下来,然后每天早上,我再在他前面把它挂上去。”

他真的这么做了,当时正是雨季,每天都刮大风。当他们问他睡得怎么样,床是否舒服的时候,他说:“对,好极了。但你们中的谁晚上跑来逗我,轻轻敲我的门,在房子周围转悠,还从窗户往里看?你们以为我会受骗,把你们当成爱管闲事的普莱格大人然后把门打开吗?”

听到这里他们都开始笑他,说他撒谎,因为整个房子里没有人有那么高的个子,能够到那扇窗户。他们注意到他更苍白了,而且天黑以后就不愿意跑腿;但他仍睡在那张床铺上,唯恐别人嘲笑他。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到来了,依旧潮湿而多风,就像我告诉你的,灾难降临了:查尔斯大人生了病,开始卧床不起,汉斯·斯隆医生亲自来给他看病。

九月三日的晚上,仆人们抱怨说,房子里有人,那人好像在黑暗的走廊里触碰他们。同时,他们还说空气变得很难呼吸,让他们觉得恶心。但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九月五日的晚上,一个叫玛丽·希尔的女仆在天黑以后被派到仓库和会计室门口的通道去给天竺葵的花盆浇水,那些石头花盆就在通道的窗沿上。所以她就那样走出去———房子的这个部分现在已经弃用了———拿着她的蜡烛和水壶,虽然她其实是很害怕的。好几分钟以后她都没有回来,他们觉得不对劲了就开始叫喊,而我自己跑去找她,发现她失去知觉倒在地上,脸色发黑。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开始说话(有两个女人十分必要地一直陪伴着她),她最终告诉我们那是真的,就是,当她在给天竺葵浇水的时候,一只手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窗栅之间。手是灰色的,瘦得只有皮包骨头,上面有大块破裂的伤口。那只手在花丛中微弱地抽动,想要抢夺她手里的蜡烛。此时又出现了另一只手,拿着像是从窗户边捡起的斧头或刀子一类的东西,但对此她不能肯定,因为她也记不起更多的细节了。

我请求您原谅我写下这些之后一个晚上,九月六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凌晨,某个整点的时刻,我们被外面的一阵尖叫声惊起。我带着手枪和灯笼冲了出去,其他人跟在我后面,我们发现石屋的门从里面闩上了。前一晚睡在那里的霍克斯打开了门,但是我们没办法让他好好开口说话。他只是凄惨地一直重复,别让它进来,别让它进来,老天。之后他说,它用斧头砍劈门闩,想要进来,而且他能看见它的脸。

就是那天晚上(确切地说是凌晨,依照G. 比顿对巡警说的),查尔斯大人在他的床上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要说的是,以非常慎重的方式,希望您能够理解,我在他的脸上和身体上发现的肿胀,在收尸的时候全部消失了……

我发现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虽然空气潮湿但我很热。这些人全都在我之前生活过:坐在窗口的苍白的年轻人,痛苦地写下记录的管家,那个锈迹斑斑而又扭曲的时代,它的阴影又回到了这幢受诅咒的房子。疯狂的揣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在想现在又是什么纠缠了迪安·哈利迪。

腿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抽筋了,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因为我确定有人从走廊走过来,经过了我的房门。我只用余光扫到了一眼,所以我跑去确认。窗台上的石头花盆呢?它们不在那儿了,虽然我记得曾经有过一个,而且走廊是空的。我又折回来,漫无目的地把双手在大衣上来回揉搓,我在想要不要把马斯特斯叫来给他看。可是文字又再一次吸引了我。

……虽然带着一颗疼痛而犹疑的心,我仍然应该尽可能地给上帝这变幻莫测的造物添加一些线索。有一些部分来自我自己的观察,但大部分来自我的父亲,因为那时候我只有十岁,那是大瘟疫时代,一六六五年。

毫无疑问您一定听人提起过那个时期,因为很多人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却依然活了下来。

我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好人,我们这些孩子都曾经聚拢在他身边,听他用好听的声音朗读:“你必不怕黑夜的惊骇,或是白日飞的箭;也不怕黑暗中蔓延的瘟疫,或是正午毁灭的毒病。虽有千人仆倒在你左边,万人仆倒在你右边,这灾却不得临近你。”那时正是八九月份,由于炎热,这是灾情最重的两个月。即便关上房门,我仍能听见隔壁房子高高的窗户里传出女人的尖叫声,冲破城市的寂静。我妹妹和我曾经爬到屋顶,从令人眩晕的高度看着炙热朦胧的天空,烟囱不冒烟,人们在大街中央急行,带着红色棍棒的看门人徘徊在门口打了红十字的房屋门前,那些门上写着“主啊,请施与同情”。我只看见过瘟疫马车一次,那天我在夜晚爬出窗户:它停在附近,更夫敲着钟对着楼上的窗户大叫,还有看门人,点灯人高举着灯笼,而我看见一车布满伤痕的尸体。我每晚都听见这马车的声响。

然而,这都是以后的事了,下文里我会再说,瘟疫(在圣贾尔斯教区已经爆发)迟迟未到我们这里,以至于人们说它不会来了;但愿就如我父亲所说,我们应感谢我们的生命。我父亲相信神的指示和预兆,就像其他人是缺少了一点运气。当彗星出现,缓慢地燃烧着划过灰暗的夜空,他投奔了理查德爵士———就是您的祖父———并向他解释了这一切。(这件事发生在四月。)

理查德爵士自己的房间,与会计室和仓库隔开,就是上面提到过的那间石屋。在这里他招待大客户们:也就是说,冷天里就在屋里烤火,天好时则在树荫下乘凉。戴上假发,穿上正式的皮毛礼袍的理查德爵士仪表堂堂,脖子上还挂着金项链;对我父亲的建议,他一点也没有介意。

我父亲提醒他要小心,他从住在奥尔德斯盖特大街上的一个荷兰家庭那里听来一个说法:就是那间房子要小心维护并且关闭,不许人出入,直到灾难缓解。理查德爵士听了这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他有一个感情极好的妻子,马上就要临盆了;此外,他们已经有女儿玛格利特和儿子欧文,也就是您的父亲。所以他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假如两星期之内瘟疫没有减弱的迹象,他就会这么做。因为他妻子的关系,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这里。

您应该已经知道,瘟疫并没有减弱;实际上,由于天气炎热蚊虫孳生(虽然所有的鸟类都离开了),疾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它重重击垮了从北边到霍尔本,从河滨路到舰队街的区域,当然也包括我们。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们把随身家当打成捆扔进马车,疯狂地想要离开这个受了伤的城市。他们聚集在市政厅门前,恳求市长发放健康证明,否则邻近的市镇没有一个会准许他们进入,没有旅馆能让他们住宿。在有些人的身上它来得很慢,先是疼痛和呕吐,然后是肿胀和伤痕,或许还有一星期的活头儿,但最终会在痉挛中死去;对于其他人来说它来得极为迅速,毫无征兆的,他们倒在街头,并在那里死去。

于是理查德爵士下令关闭房屋,遣散服务人员,只留下了必要的仆人。他要求他的儿子和女儿离开,去到汉普顿的庄园,但他们不愿意。在围墙的包围下,没有人需要曝露在外面危险的空气中;里面供咀嚼之用的药草也很充足。只有我的父亲,他自愿给理查德爵士出国送信。坦白说他应该对此觉得幸运,不幸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遇到了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路易斯·普莱格。

说实话当我写到这个人时,我觉得很不舒服,他总给我的梦境带来恐怖感。我只见过他两到三次。一次他胆大包天地跑来要求见他的兄弟管家;但仆人们知道他是谁,于是都吓跑了。他抓住了我妹妹,所以当我父亲看见他时他正扭着她的胳膊,一边笑一边告诉她昨天他们在刑场处决了一个人。(您一定已经知道他是刽子手的助理,我父亲对此感到可怕和羞愧,所以始终没有告诉理查德爵士。)他并没有刽子手的勇气和技能,每次只能站在旁边……

有些东西我就不包括进来了,那样做是不应该的。

……但我父亲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有胆量去做任何他想要做的事情,那么,路易斯·普莱格一定不会像寻常人那样死去,因为他太邪恶了。他长得很矮,脸庞发肿,有一头柔软的头发,而且总在一边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他身上不佩剑,而是带着一把奇怪的匕首,刀锋长得就像一把厚斧子,他对此非常骄傲,因为这是他亲手所制,他管它叫珍妮。在泰本的刑场上他用它来……

瘟疫到来的时候我们没有看见他,我知道我父亲希望他已经死了。八月的一天,我父亲出国送信,回来以后他和我母亲坐在厨房里———把头埋在手里。因为他在贝辛赫尔街的一条小巷里看见了兄弟路易斯,他的兄弟正跪在那里用他的武器戳什么东西。他的身边有一手推车带着毛皮的动物尸体,都是猫的。(您一定还记得市长和参议院下发的命令,不得保留疾病感染者所饲养的猪、狗、猫或鸽子;一律杀死,并将特别挑选执行者。)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些字句,我发现自己也仿佛同意般地点着头,还说:“没错!”我记得我看过那份命令———它镶着黑边,张贴在酒馆的外面,四周有人窃窃私语。

看到这些,我父亲本打算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但路易斯叫住了他,他一边笑一边说———怎么,兄弟,你在怕我吗?那只猫还在翻腾,他踩住它的脖子,在肮脏的小巷里又拖动了几步。他依然很瘦,很脏,在黄沙席卷的天空背景下,他的帽子仍松松地挂在老地方。我父亲问他不害怕吗,他回答说他有药物,是从南沃克的一个强大的巫师那里弄来的,能让他保持免疫。

虽然确实有很多人有药物,有防瘟疫的药水,有护身符(所以那些庸医才变得那么有钱),他们的性命却没有被挽救下来,而是同样被扔进瘟疫马车,护身符还挂在脖子上。不过看上去,他却有魔鬼的庇护,所以在那些疯狂的日子里他毫发无伤,甚至因为成天在死人堆里打转而变得更疯狂。这些事情我都不愿再重复,我只对您说,他变得越来越像瘟疫本身,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没有一家酒馆愿意放他进去。

然而,我父亲还是小瞧了他。因为自从八月二十一日他来吃过晚餐之后,主人欧文———您的父亲———染病了。

理查德爵士也没有采取预防措施。他将欧文主人转移到石屋,以防其他人被传染。理查德爵士把他最好的毛毯铺在床上,而他自己则在一堆陶瓷金银中长吁短叹,心急如焚。(虽然违反命令)大家都同意不要将这件事向政府报告。理查德爵士和我父亲前去照料他,同时一位外科医生被请来,并被要求发誓严守秘密。

在那个月当中,他们都很小心。(我记得几天以后,理查德爵士的夫人产下了一个男婴。)霍奇医生每天守在欧文主人旁边,用颤抖的双手服侍他躺下,放血、灌肠;把他的头抬起来以防窒息,每次都持续一个小时。这是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到了九月一日的那个星期,霍奇医生告诉我们说难关已经过去,他会慢慢好转起来。

那天晚上,理查德爵士和他虚弱的妻子以及女儿,都高兴得哭了。我们双膝跪地,感谢上帝。

九月六日的晚上,我父亲忽然在午夜惊醒,于是起来到欧文主人那里巡视一番。他手里举着火把,当他穿越庭院时,看见一个男人跪在石屋的门前,手掌扒在门板上。

而里面的理查德爵士以为那是我父亲,所以跑来打开了门。可是那人蹒跚地站起来,转过身,我父亲发现他是路易斯·普莱格。他看见路易斯·普莱格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转动他的脖子。他举高火把,发现原来是他的脖子上有一块巨大的瘟疫伤疤破裂了,甚至就在当时,其他的伤疤仍然开始慢慢向脸上弥漫。路易斯·普莱格开始尖叫哭泣。

理查德爵士已经打开了门,问这是怎么回事。路易斯·普莱格没有说话,只是想要冲进屋子里。我父亲把火把扔到他的脸上,就像我们对野生动物做的那样。他在地上翻滚,大叫道———老天啊,兄弟,你要置我于死地吗?理查德爵士站在那儿吓傻了,不知道要关门。我父亲也在叫喊———滚回隔离病院去,不然他就用火把点着他的衣服把瘟疫都烧光。可路易斯·普莱格说他们不会收留他,相反他们会诅咒他、辱骂他,没人愿意再看他的脸,而他终将在贫民窟里死去。我父亲不愿理他,突然间他聚集起全身的力气,把他的匕首对着门掷了过去。理查德爵士立刻关上了门。

我父亲的兄弟开始在庭院里奔跑,我的父亲被迫寻求帮助。起码有六个人举着火把追着他跑,要把他赶出去,当他在前方尖叫着奔跑时,一个人还用火把戳他。最终他们再也听不见他的声响,很快他被发现死在一棵树下。

他们埋葬了他,树下整整七英尺的地方,因为假如把他的尸体交给马车,就会有人知道这个房子里出现了瘟疫,将会有看门人来守卫;他们也不敢随便把他的尸体扔到大街上,因为保不准就会有人看见,然后去报告。我父亲听见了他临死前的呼喊,那声音划过整个庭院,说他会回来的,找到一个方法进来,把石屋里的人宰了,就像他宰那些猫;假如他不够强壮,他就会攫取屋主的灵魂……

欧文主人在那个晚上听见(或许也看见)了他,就像一只蝙蝠一样挂在门上,想要用斧头把门砸开。

因此,我的主人,这就是你向我问起的恐怖而痛苦的故事……

似乎有什么迫使我把目光从纸页上移开,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邪恶的影像深深植根在这个房间里,让我觉得自己不在这里,反而置身于十七世纪。但是我发现自己站了起来,凝视着这个地方……

庭院里传来了脚步声。继而又有碾压和摩擦的声音在走廊里响起。

忽然之间,就好像被人猛拉了一把,走道里的铃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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