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1)

史蒂文斯沿着国王大道,抄最近的路走到庄园大门口。天空中不见月亮,不过星光闪烁。同往常一样,铁栅栏门——两根门柱上无精打采地各立着一枚炮弹石雕塑---铁栅栏门大开。他进去后关上门,放下门闩。碎石路缓缓沿山势而上,从大门口到大宅还有好长一段路,由于碎石车道在布局精致的庭院中蜿蜒而上,所以实际距离比看起来更远。为了保持庭院整洁,亨德森手下有两个助手。如果他们三个人一齐开着机动割草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总会有谁的头出现在装饰树篱上方,要么就是谁的头幽灵般地从树里伸出:三人不断剪剪停停再剪剪,修整着枝丫。夏天,当你在草地最高处懒懒地躺在沙滩椅上,俯看阳光下怒放的花床时,耳边就会响起园丁们劳作时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史蒂文斯沿着车道往上走时,努力集中精力想着这些,免得去想其他事情。我不思,故我在。

石头建筑的大宅低矮狭长,呈T字形,两翼冲着道路。除已非常老旧之外,宅子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它并未被岁月打败,也没有露出筋骨,等待死亡。当然,宅子的一部分还是露出颓势。它那斜坡屋顶已经变成了不扎眼的棕红色,细细的烟囱表面看没什么,实际上很久没冒过烟了。窗户都很小,是法国十七世纪末那种窗扉的风格。十九世纪某位宅主在大屋上增建了个低矮的前门廊,不过连这增建的部分看起来也不突出了,和其他部分融为了一体。门廊灯光通明。史蒂文斯走上前去,重重地敲着门环。

除了门廊上的灯以外,大屋其他地方都黑灯瞎火的。过了几分钟,马克来开了门。他带史蒂文斯通过熟悉的走廊,走廊上满是《圣经》书页、家具油漆和岁月的味道,沿走廊穿过整栋房子来到厨房。厨房很大,厨具倒是现代式的,在宽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渺小,看起来像间工作室。帕丁顿穿着旧式的哈里斯毛料外套,体形看起来更庞大了,表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待在瓦斯炉具旁抽着香烟,脚边放着个黑包和一个巨大的皮盒子。靠着餐桌摆放着锤子、铲子、镐、钢楔子和两根八英尺长的钢条,这些都由亨德森负责保管。亨德森块头不大,看起来颇为壮实。他身穿条绒衣服,鼻子高高,蓝眼睛周围像核桃壳似的皱纹遍布。他白发稀薄,一绺绺梳在光秃秃的脑门上,一眼望过去倒像是没头发。厨房里气氛紧张,一种同谋的气氛把大家绑在一起。其中,亨德森是最不安的一个。当马克和史蒂文斯一起进来时,他跳起来挠着后脑勺。

“没关系,”马克试探地说,“我们又不是去犯罪。帕丁顿,你要的东西都带齐了吗?还有你,特德,你也来帮忙。把灯加满油。”他从水池下的拿出两个提灯和一大桶灯油。“我准备的手电筒在墓穴里用。这两个嘛,就用来挖掘时照明。好吧,我希望一切顺利。你知道,我们要用这些锤子大肆敲打……”他犹豫道,“你们不会认为——”

亨德森转过身,依然挠着后脑勺,用低沉的声音苦恼道:“这个,马克先生,你不会现在才紧张起来吧。我不喜欢马上要做的事,你父亲肯定也不会喜欢。不过如果你说没问题,我就会照办。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锤子包起来,减弱稍后的动静。你还记得吗,有次爱迪丝病了,我们又必须重修花园里的墙,我就是这么干的。不过即使不包,我想也不会有人听见,毕竟地穴在路尽头很远的地方,我担心的是,万一你太太、你妹妹或我老婆突然回来,还有奥戈登先生。我跟你说吧,其实你自己也明白,奥戈登先生是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如果他发现我们的小动作……”

“奥戈登在纽约呢,”马克飞快道,“其他人也各有其事。他们下周前都不会回来。准备好了吗?” 史蒂文斯在橱柜里找到一个锡质漏斗,把两只提灯都装满灯油。然后众人带好装备,一齐从后门离开。马克和史蒂文斯摇摇晃晃地提着灯走在前面。提灯光颇为温馨,有点像铁道口信号灯,让他们看起来更像盗墓人。无论如何,庄园不欢迎他们的骚扰。在宽阔的碎石路两旁,离大宅最近处是低限的花园,更远处是一排高高的榆树。在路的尽头,礼拜堂阴暗的轮廓暴露在星光之下。现在他们正经过亨德森夫妇居住的小屋,继续前进了二十英尺左右——离礼拜堂的大门距离不远——马克和亨德森放下了提灯。亨德森把鞋跟插进土里,画出即将挖掘的区域,然后分配好每个人的任务。

“现在,你们小心别用镐杀死对方就行了。”他不无恶意地说道,“我对你们只提一个要求,小心点。先用镐挖个洞,再把楔子插进去,然后用锤子敲。我要说的是——”

“行了,”帕丁顿愉快地说,“我们开始干吧。”

三把铁镐哐当一声敲了下去,亨德森哀号一声。

整整两小时过去了。史蒂文斯腕表指向差一刻十二点,他仰身躺在路旁的湿草地里,大口喘着气,全身都汗湿透了,凉风吹拂着,心跳飞快,整个人好像被榨汁机榨过一般。案头生活,呃?这就是专注案头生活的后果。不过,马克好像例外,三个人中他是最强壮的,史蒂文斯觉得整个石头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挖开路面不算太难,不过搞出的动静倒是很大,他怀疑半英里外都听得到。马克还一度特意到大宅前面去听了听,看动静到底有没有那么大。除去碎石和泥土也不算太难,不过刻板的亨德森坚持要求他们把碎石和泥土整齐地堆在一旁,所以颇花了点时间。那之后就是要撬起半吨重的石板,这是最难的一项了。一度帕丁顿手滑了一下,整个石板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史蒂文斯简直以为整个石板就要向他们压下来。现在,石板静静地靠在一旁,就像箱子打开的盖子一样,靠自己的力量立在那儿。通往墓穴的入口也像箱子内壁,四面石壁,一条石阶梯通向十英尺下。

“终于搞定了,”帕丁顿虽然大口喘着气,咳嗽着,仍然愉快地说,“还有什么障碍吗?如果没有,我得回房去洗洗手,好准备接下来的工作了。”

“还要喝上一杯是吗,”马克目送他的背影,喘息道,“去吧,我不会怪你。”

他转过身,举起提灯,像恶狼似的冲着亨德森笑道:“亨德森,伙计,你想第一个下去吗?”

“不,我不想,”后者毫不客气地答道,“你知道我才不想。我从没下去过,甚至在你父母和叔叔葬礼时也没有。现在我也不想下去,如果不是必须帮忙打开棺木盖子的话---”

“这你不用担心,”马克把提灯举得更高,对他说,“如果你不想的话,可以不用下去。棺材是木质的,不太重。我想两个人就能很容易地打开。”

“噢,行了,我要下去,这你就别多说了,我肯定要下去。”亨德森直着脖子坚持道,不过话语中也流露出一丝惧意,“你夸夸其谈什么毒杀,就像书里的故事!毒杀!如果你父亲在这儿,会亲手毒死你!我这辈子还没听过这么蠢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对你无礼。我是谁,不过是老乔·亨德森罢了,在你小时候可没少抽你……”他停下来,吐了口唾沫。到如今,这场抱怨的真正原因算是暴露出来了,他静静地说:“我说,你能对上帝发誓,肯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吗?没有什么人正看着我们吗?一出来我就感觉有人在窥视。”

他回头看了看。史蒂文斯站起来,伸缩着僵硬的手掌,来到墓穴入口旁,和两人站起一起。马克举着提灯四下看了看,只有风吹动榆树的影子,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来吧,”马克突然说道,“帕丁顿等会儿来和我们会合,提灯就留在原地。在地穴里,灯的燃烧会消耗氧气,下面又不通风。我们需要充足的空气。闻到了吗?所以我带了手电筒来……”

“马克先生,你的手在颤抖。”亨德森说。

“一派胡言。”马克说,“跟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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