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巴笑了。
“她咒我没白咒。”他说着捋了捋胡子,“我已活六十五岁了。
我就说活到一百岁,也老实不了。我到那工夫还会在口袋里揣一面小镜子,还要追女人。”
他又笑了,把烟蒂从窗口扔出去,伸了伸懒腰。
“我的毛病很多,”他说,“可这一个,就要我的命!”
他又从床上跳下来。
“够了,话说得不少了。今天,干活。”
他转眼间就穿好了衣服;穿上了鞋,走了出去。
我低着头,反复琢磨左巴所说的话,又忽然想起远方的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在罗丹作品展览中,我在一只巨大的铜手――“上帝的手”面前停下来观看。手掌微微收拢,在手心里,一男一女,心醉神迷,相互搂抱、搏斗,难解难分。一位年轻姑娘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她也赫然失措,看着这令人不安的一对男女的永恒搂抱。她身材修长,穿着人时,一头浓密的金发,宽下巴,薄嘴唇。她有一种果断刚强的男人气质。我素来不喜欢随便与人交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 ”我问她。
“要是我们能逃脱。”她愤‘喷然小声说。
“上哪。儿去 上帝的手到处都是。没有解救的路。你感到遗憾吗 ”
“不。在人世上,兴许爱情是最强烈的极度欢乐。可能是这样。但今天我见到这只铜手,我就想逃脱。”
“你宁愿自由 ”
“是的。”
“可是,如果只有听从铜手才能有自由呢 如果‘上帝’这个词并没有群众赋予他的那种合适的含义呢 ”
她惶惑不安地看看我,眼中流露出金属般的灰色光泽,嘴唇干
枯苦涩。
“我不理解。”她说着就像受惊似的走掉。
她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她。可是她肯定活在我胸脯掩盖下的心中。而今天,在这荒凉的海滨,她从我内心深处走出来,脸色苍白,表‘晴悲哀。是的,我行为失当,左巴说得对。这只铜手是一个适当的借口。初次接触成功了。开始含情的语言相投,我们本来可以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互相拥抱,在上帝的手心里平静地结合。但我却突然从地面冲上天空,使女人受惊而跑掉。
霍顿斯太太院子里的一只老公鸡在啼鸣。这时天色大白。我猛地跳下床。工人手拿锹、镐、撬棍,陆陆续续采到。我听见左巴在发号施令。他立即投身到自己的工作里。他使人感到他是个善于指挥,又乐于负责的人。
我把头伸到窗口,看见他那身材不匀称的大高个子站在三十多个瘦骨嶙峋、粗鲁、黝黑的细腰汉子中间。’他伸出一只有权威的手,发出简短而明确的话语。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嘟嘟嚷嚷,走路踌躇不前,就抓住他的脖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 ”他吼道,“大声说。我不喜欢嘀嘀咕咕。干活就得高高兴兴。你要是不高兴,就上咖啡馆呆着去。”
这时,霍顿斯太太出来了。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没有涂抹脂粉,身穿一件肥大的脏衬衣,趿拉着一双挺长的旧拖鞋。她咳嗽,发出一种老歌女的沙哑咳嗽声,像驴叫似的。她停止脚步,用骄傲的神情朝左巴看去。她眼睛模糊了。她又咳了一声,好让他听见。然后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地在他旁边走过。她的宽大的袖子差一点就碰着他了。可是左巴连头都没有转。他从一个工人那里掰了一块大麦饼,并抓了一把油橄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