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没(4)

 

那个年轻的男子推开了老婆婆拉着他的衣袖的手,悠然地走去。大家目送他的背影,觉得好像从他的身上发出了光彩。

第三回

入江籁三自从十三岁那一年开始拿画笔以来,到现在已经整整十六年了,他始终如一地钻研陶画。他虽然把富贵看作浮云一般,但是总丢不下求名之心,因此在胸中经常燃烧着欲望之火;这个欲望使他心里不能平静。不过,要想让他对别人逢迎,除非是脱胎换骨。他是宁死不肯向人低头的。因此,大家都叫他“老顽固”。这样一来,他更感到烦闷,更痛恨这个和他不相容的社会,只好背着人作些壮语,聊以自慰说:“藏在这只胳膊里的是什么?等着瞧吧!在我得志的时候你们就会明白的!”但是,只有妨碍他进行钻研的“穷困”做了他唯一的伴侣,不知道所谓得志的时候哪年哪月才到来,当他想到他那和弥勒①出世一样渺茫的前途时,常常急得心如刀割,彻夜不能合眼。

有一天,籁三又挨过了一个通宵辗转不能入睡的夜晚,一清早就爬了起来。一看,院里的野草还顶着露珠。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起了已经故去的师傅,突然想去上坟,于是顺手摘下了几枝开在篱笆旁边的夏菊花,阿蝶叫他稍等一等,他也不理睬,不等吃早饭就匆匆地出了门。师傅的坟地在距离他家不远的伊皿子台街的泉岳寺内,籁三沿着泉岳寺的绿油油的嫩竹篱笆走去,当他嘎拉嘎拉拖着粗笨的木屐走过那条还残留着笤箒的痕迹、洒过水的凉爽的小胡同时,觉得衣服底襟缠在脚上很是讨厌,于是毫不在乎地撩起了底襟,赤裸裸地露出了两条腿。籁三的身材不高不矮,面孔长得也不太难看,皮肤黝黑,颧骨高高的,高鼻梁,闭着嘴,两只眼睛炯炯有光,令人可怕,呈露出一副抑郁寡欢的神色。他身穿萨摩地方出产的蓝色旧单衣,系着一条白色兵儿带①。从他的外表看来,好像有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似的;他右手拿着几枝夏菊花,脸上倒带有几分温和的神色。在他看来,映入眼睑的一切东西都是研究陶画的对象。这时候,在路旁的人家,有一个身穿米泽亮纱②衫、系着黑缎子腰带、皮肤白皙、身材苗条的美人,倚在格子门前,在芙蓉面上淡施脂粉,油黑的发鬓上佩戴着华丽的头饰。籁三一看,不禁连声称赞道:“真美!真美!”心里想:“如果能把她的爱美心情用在我的陶画上该有多好!假使能这样的话,岂不是我的一个艺友吗?”他一边想一边呆呆地盯着对方。那个美人喊了一声:“啊呀!这个人多可怕!”就跑进门里去了。籁三胡思乱想讨个没趣,自己也觉得很无聊,于是连头也不回又向前走了五六步。这时候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迈着小步跑了出来。这个孩子穿着一件花背心,背心上的花样是篱笆上点缀着几朵变种的菊花。籁三看到孩子穿的这件背心,心里又想:“如果把这个花样利用在这次顾客订制的香炉上,那该多好呀!人家要的花样是红叶,可是画花样的是我这只手,那还有什么客气,我可不愿意受人家支使!”籁三除了师傅的话以外从来不听别人的意见,虽然现在贫困,却仍然不肯屈就别人。正因为他是个老顽固,所以使他妹妹阿蝶每天不得不为柴米油盐之类的琐碎家务操劳。籁三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妹妹面前摆出哥哥的架子来。籁三又想:“可是阿蝶也好像认为是时运不佳,并没有埋怨我。这也是当然的,如果运气来了,总有一天会称心如意的。将来让阿蝶坐着黑漆包车,出入于自己的大公馆,被人尊为夫人,也算不了什么稀罕事。嗳!比住大公馆更要紧的,倒是替她找个仪表非凡的好女婿。”籁三想到这里,无意中抬起头来。一看,眼前耸立着刚才所想象的大公馆,门旁庄严地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筱原辰雄”四个字。籁三想:“这是多么阔气的公馆啊!房主人是什么人物?是什么身分呢?如果他是个爱国的志士,那么我把日本固有美术的没落和我们画工的困苦情况向他说明,他一定肯资助我们吧?”籁三把自己的梦想竟寄托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也没有想到这种想法是多么愚蠢可笑。籁三在胡思乱想中,信步走上了土坡,穿过了寺门。和尚们也许都在贪睡,听不见念经的声音,真是清净寂寞的境地。早晨的凉风掠过松梢,迎面袭来,使人感到分外清爽。他绕过了佛堂,向后院坟地走去。当他走过放着一些水桶的井台旁边时,突然听见有人喊道:“入江先生,请稍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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