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奴(10)

陈耀宇把毕业分配的曙光,看做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次大突破。有了突破的陈耀宇仍然没有顾得上多高兴一阵子,因为顾客的自行车还在他手上。尤其过一天他拿到去《大西部日报》报到的通知,兴冲冲去了报社上班,心理压力更大。现在已经是一名新闻工作者了,陈耀宇不愿意给这个响亮的称号抹黑,尽管还在试用期。

自行车成了一个心病,陈耀宇白天上班,下班后专门又去那条街,站在高大茂密的绿树下,看来往的车流和行人。看得眼睛发酸,没有看到白T恤。到了星期六又去,在树荫下来回晃悠,一晃大半天,还是没有等到自行车主人。一来二去竟然成了一个规律,凡是不上班的时间,陈耀宇都去那条绿树成荫的大街走一走。白T恤独独在这条街上扎坏自行车胎,不应该是偶然,想法好像有道理,就是没有见到白T恤在街上出现。很久以后陈耀宇回忆过这段时间的作为,回味过等候中的愉快心情,那时候陈耀宇已经想不通这种傻乎乎的等候会有什么值得愉快的。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看见地上出现一张张像手掌形状的梧桐树叶,陈耀宇才想到夏天结束了。

汪泉知道了这件事,劝陈耀宇:“一辆自行车而已,成都市民经常遗失自行车,早不当回事了。反正你今后又不摆摊了,这么大个成都城,近千万人,到哪儿找你?眼下你要上班了,你比他更需要自行车。”陈耀宇听到汪泉的话很惊讶,汪泉的想法和陈家山沟的人差距太大:“自行车事小,如何做人的事很大。”汪泉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看着陈耀宇:“你不是讲究一切以实用为准则吗?我们不说这车可以帮助你克服生存困难,我们就说句同样实在的话:有谁会相信你在踏实做人?”

陈耀宇难以接受汪泉的话:“是他亲手把自行车钥匙交给我,难得有素不相识的人那么信任我,这些日子我一直为这个信任欣慰。还有,他的信任,是因为我是大学生,我不辜负他的信任,实际上也在维护大学生的社会形象。”

汪泉也难以接受陈耀宇的话:“任何人,先要维系住自身的生存,才可能谈到对社会作贡献。你一无所有,拿啥力量回报社会?信不信任,无非一句空话而已。”

“做人得有个底线,搞坏了德行,力量越大越有害。老爸这辈子最说得起话的就是,我们陈家,三代人都没做过让人小看的事。我不能坏了老陈家的传统,不能丢陈家山沟的脸。”

“靠!关陈家山沟屁事!你这人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想一想,这么多年了,你们陈家山沟有几个人有出息?”

为一辆别人的自行车,两个修车的伙伴竟闹红了脸。按汪泉的话说,这看起来是一辆自行车,其实是某种观念的反映,陈耀宇如果继续以这个思路来城市里闯,注定不会有出息。陈耀宇越听越冒火,陈家山沟的理念能够延续千百年,总有它的必然性,动辄就说不适合城市,未免太草率。两人谁也不服谁,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临分手汪泉还在斥责陈耀宇:“在地下车库寄放自行车,24小时五角钱,40天就是20元,报社离那儿远,你来回坐公交车也得花钱。给他补胎,你总共才挣一元钱。这么简单的账都不会算,你脑子里进水了?”

这么一算账,真还点到陈耀宇的痛处了,大道理不如钱实在,大学生也很难例外。

陈耀宇当着汪泉没啥反应,独自静下来却控制不住心跳。和汪泉一起修一天车也不过挣二三十元,把一整天的劳累所得全用来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垫支寄放车子的费用,这就是维护陈家山沟理念的代价?二三十元对别人来说,几乎微不足道,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得不心痛的数字。

他不想再去寻找白T恤。又过几天,感觉上班真的很需要骑车,一咬牙,索性去寄放处把自行车取出。真是好车,与大学里师娘那一辆破车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概念,骑在上面有一种飘飞的感觉,能看见“蔚蓝色”在空中飘飞的姿态,还能感受到轻盈飘逸的滋味。与走路确实不一样,竟然还冒出一声和汪泉一样的感叹——我靠!

骑了几天,陈耀宇的飘飞滋味一天比一天淡,不踏实的心态却一天比一天重。每天骑车出去都觉得会碰上白T恤,都担心白T恤在大街上当着满街人群,大声骂:“你算什么新闻工作者?你不过是一个贼!”陈耀宇越想越怕,真要有这一幕,今后还在不在这座城市混?

陈耀宇突然缺主见了,打电话把这个担忧告诉了汪泉。

汪泉一听就大声嚷:“我靠!你以为做贼心虚有多大的普遍意义?人家干了那么多那么大的坏事都不内疚,你一辆二手自行车内疚个啥?”

“我和人家不同。”

“有啥不同?你多条腿还是多个啥?”

陈耀宇很后悔与汪泉通电话了,他不愿再和汪泉多说,也许汪泉的理论算一家之言,但汪泉不是当事人。假如站在大街上被人臭骂的是汪泉,可能他就会换个说法了。

陈耀宇把自行车仔细擦了一遍,该上油的地方上了油,重新放回寄放车的地下车库,不上班的时间,又重新去那条大树茂盛的街上游荡。直到终于看见白T恤在那条街上出现。

那天,刚下过一场雨,冲刷过的街道散发着湿气,陈耀宇踩着潮湿的街面,大声喊叫着向白T恤跑过去。白T恤的短袖已换成长袖,依然是白色,依然很帅气,正拉着一个线条清晰的女士,走得温馨愉快。听见街上的路人提醒,白T恤才不大情愿地停下脚步回过头。

陈耀宇跑得气喘吁吁:“去拿回你的自行车吧。”白T恤不动声色,看了看陈耀宇:“你不是没在这儿修车了吗?”听白T恤这么问,陈耀宇知道他来找过。陈耀宇说:“我已经分配工作了。那天,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白T恤承认那天遇到急事,忘了在修车,三天以后从外地回来才想起。

陈耀宇说:“两个月多了,都担心记不住你的外貌了。”陈耀宇没有夸张,关于最后一天修车的情况,他印象里特别深刻的不是白T恤的脸,是短裙里那个小裤衩。

白T恤还是不动声色,冷冷地念念有词:“两三个月,八九十天,保管费恐怕离买一辆自行车不远了。”同行的线条清晰的女士也应允:“肯定车子早就骑得不成原形了,白骑两个多月你还得给他发不贪便宜奖。”两人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故意要在路人面前显派,白T恤赞同线条女士的话:“懒得要车了,重新买一辆,绝对全新。”

血液冲上头顶的感觉,陈耀宇竭尽全力也难以承受,他把存车牌使劲塞到白T恤手上:“你自己去地下车库结算寄放费,如果自行车真的不成原形,我赔!”

转身刚走几步,陈耀宇又倒回去,要白T恤付补胎费。“一元钱。”陈耀宇说,“你应该付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白T恤不想纠缠,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散乱钞票,抽一张十元面额的递给陈耀宇。陈耀宇不接:“我没有零钱补。”白T恤气派:“我也没零钱,不用补。”陈耀宇不示弱:“你欠我一元钱!”说过,顺着一棵棵树冠宽大的树跑了。

陈耀宇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了出来。好些日子以后陈耀宇才真正体会到,学校和社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学校的理念大多数在社会上不适用。从学校里走入校门外的社会,类似自行车事件的遭遇不过是小菜一碟,等候他的委屈和不愉快,远远超过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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