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遗书 序言(4)

敦煌的第三次书写,是各国学者通力的结果。其中有冲突,有损失,有抢劫式的巧取豪夺,有占有欲的丑恶爆发,有西方学者“全世界独大”的傲慢。但是从今天回顾,坏事也有好的一面:敦煌变成了一个世界通力合作的课题。敦煌文卷四散分开,落到全世界的博物馆和大学图书馆,几乎像当年文化在敦煌汇集一样分开了,这恐怕也是不算最糟糕的安排,至少没有毁于兵火,毁于偷盗,毁于朽烂。现在,经过全世界敦煌学界的努力,原件虽然分散,但是还在,而且经过各国学者分力苦读,现在编目详备,全景分明。

冯玉雷这本小说,基本上以斯坦因的经历为主线,他没有去纠缠斯坦因是不是帝国主义者,蒋孝琬是不是卖国贼(虽然他让语言天才蒋孝琬拒绝学英语),王道士是不是历史罪人。在作者看来,艺术才是文化的、神圣的,而历史是世俗的、暂时的。没有必要指责一件艺术行为中此人彼人的作为:历史把敦煌推到世人的注意力之中,这不是道德行为,而是艺术行为;本来,到这个荒漠中来寻找历史就是荒唐,是舍近就远,来到这里寻找艺术,才是正道,是舍意求象。于是,小说中的斯坦因一出生就在“蒸汽机”与“汽笛”之间饱受折磨:“……家人购买各种各样蒸汽机模型讨他欢喜。但适得其反,斯坦因更加恐慌,也更加忧郁。他们以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机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单调鸣响,便请人专门设计出造型新颖、奇特的蒸汽机,配备能发出几十种变奏的汽笛。很快,这种玩具在欧洲儿童中间流行,吓得斯坦因不敢出门,不敢与儿童一起玩耍,不敢睁大眼睛,也不敢让耳朵无拘无束地接受声音。”后来,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敦煌,斯坦因遇到极大困惑时,舍“蒸汽机”而取“芦笛”:“他折来半截芦苇,像驼工那样制作成古朴的芦笛,吹几次,竟然悠扬地响了起来。”最后,他的生命也融化在叙述中,“艾伦从来没碰过芦苇。但她擦干眼泪,想了想,找到芦管,放到嘴唇间,吹奏起来。在呜咽的、低沉而哀伤的芦笛声中,斯坦因闭上了眼睛。”

幸好,自从梁思成于1931年“亲自来到”敦煌考察建筑,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为前辈的疏懒羞愧,他们一代代奔赴敦煌:张大千、常书鸿、段文杰、史苇湘、樊锦诗、席臻贯,不管人间天灾人祸,不顾生活和条件的艰难,前仆后继,与沙漠共命运,老于沙漠,有的甚至葬于沙漠,这才真正推动了敦煌的第四次书写。

当代中国人的艺术才情和献身精神,应当不让先祖;在全球化的今日,会集到敦煌宝库的人们,他们的迷醉也不让前人。文化的冲撞应当产生艺术,敦煌的历史不是步步功利伟绩,处处勋绩彪炳的历史。历史作为艺术在不断延伸,敦煌进入冯玉雷的长篇小说《敦煌遗书》在不断延伸。又一次敦煌书写重新开始,而且肯定会更加辉煌。

2009年2月,中国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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