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才出现了“敦煌学”,它以“文献整理”、“语言解读”、“历史研究”等种种面目出现。但是,敦煌书写的本质是艺术,因此它也以敦煌美术、敦煌歌舞、敦煌叙述甚至敦煌旅游、敦煌重建等方式出现,围绕敦煌而出现的现当代艺术活动,可以说是第四次敦煌书写。这次书写不仅是在延续敦煌文化,而且使敦煌书写进入全球化的大环境,而冯玉雷的“敦煌小说”是这个第四次书写潮的重要部分。
从这个历史语境中读冯玉雷的敦煌小说,或许我们能明白一些《敦煌遗书》的特殊写法,它的艺术特殊性。的确,这本小说非常奇特,叙述方式与迄今为止的汉语小说颇为不同,但是作者要处理的也是一个特别的难题:三次敦煌书写,怎样才能在今日重新展现奇特的辉煌?
冯玉雷要写的不是一时一地的敦煌,而是波澜壮阔的敦煌艺术。要把如此繁复的内容写出来,要把三次书写糅成一个故事,小说不得不采用极为独特的写作法。现代汉语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公文化、工具化、模式化,如何在这种似乎缺乏魅力的语言中注入活力,是作者面临的大难题。 《敦煌遗书》中不少看起来类似后现代文学手法--奇幻、拼贴、杂糅小说中,甚至出现了不少当代词汇“助听器”、“武斗”、“蛊惑仔”、“学术造假”、“寻宝协会”等等--作者是在提示我们,他的小说在延续发生在敦煌的书写运动。这实际上是敦煌三次书写的本来方式:第一次书写已经把西王母、湿婆、释迦牟尼、弥勒、观世音、希腊有翼天使,都会合在不止一个起源的宇宙中,把匈奴、党项、蒙古、西夏、于阗、印度、中原,混杂在一道,第二次书写已经把吐火罗文、藏文、?卢文、西夏文,俗讲变文,中规中矩的典雅汉语,都书写在一道:人类远远不止一个肤色,一个信仰;第三次书写汇集了更远的旅人,更开阔的兴趣:敦煌之所以为敦煌,之所以成为三次书写的会合点,就是因为九流云集,四方杂会,兼容并蓄,集众为一。要写出这三次敦煌书写,冯玉雷的第四虚构方式,不得不跳出任何已知的现代小说写法,自创一路。
这部小说最让人惊奇,也许会让某些读者费思量的是,小说把敦煌和中亚发生的一切,都看成是“裸奔”,一个延续至今的行为艺术。裸奔就是让人物脱掉外衣:无论是民族的,宗教的,语言的,武力与文化霸权的,金钱优势的种种外衣。三次书写中的神话英雄、文化英雄、民间英雄,都在这本小说中成为艺术参与者:《敦煌遗书》,就是“敦煌艺术”。
为了写出这个人神难分的世界,小说的叙述有意模糊人物与情节:小说中没有信仰的分割,种族的仇恨,霸权的戾气。艺术本来就是无功利的,如果有一点功利的考虑,人们何必冒死跋涉到沙漠中这个敦煌,用两千年时间堆集这个无用但是珍贵无比的艺术集合?斯坦因在这里寻找成就感,蒋孝琬在这里寻找知遇之恩,沙洲驼队的牧民在此寻找“精神家园”,王道士在这里寻找善捐作为修洞经费。这几个人都是历史上的有争议人物,但是小说把他们都变成命定的艺术书写工具。斯坦因一生不忘的女人艾伦,父亲叫阿杜尼。一生探险的斯坦因到生命终了才悟出这一点:阿杜尼实际上是希伯来语“上帝”,他在小说最后揭开所谓的谜底:“一切都是我的行为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仿佛他创造了一个虚拟的世界。但是斯坦因已经没有力量再继续旅程:东方艺术对他最终还是一个谜,虽然他自己变成了这个谜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