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桥右手第一家店铺就是成记绸布店,七十年代成记与商业战线的其他兄弟单位一样,更名为爱民绸布店,但是总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嘴懒,在街上碰了面,互相招呼着说,成记来了新的零头布了,不要布票,去看看呀?
店铺的面积在我们街上算是大的,布柜是过去留下来的,嵌在三面的墙壁中,一匹匹色彩暗淡或者土气的棉布、府绸、尼龙、灯芯绒、粘胶布、的确凉傻傻地站在那里,看着店堂里的女人们。女人们其实也没什么看头,穿得一片蓝一片灰一片黑的,与霓裳羽衣的要求相去甚远,说起来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美丽的绸布哪来美丽的衣裳?它们这些布匹也是有责任的。
账台是个小玻璃房子,女收银员坐在里面就像坐在检阅台上,三股铁丝从各个柜台的上空通向这里,酷似如今城市中的高架桥,交通便捷。柜台上的营业员做好了买卖,把钱和布票夹在夹子里,夹子好比一架小飞机,上了航线,嗖的一声,就飞到了小玻璃房子里面。
或许是与布匹打惯了交道,爱民绸布店的营业员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脾气也像布料一样温和柔软,缺乏其他商业战线的同志常有的莫名的火气和斗争方向,尤其是被女人们唤作申师母的那个,她见人就笑,不管你是好人坏人,只要你有布票,只要你听从了她的建议,选定了布料和长度,她就满足地微笑着,把布匹抱出来,啦、啦、啦,布匹在玻璃柜台上一串滚翻,将它的花纹和质地一点点地铺开,展示给你看。花纹是保守的掩掩藏藏的,质地是稀疏的差强人意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布匹在出售的过程中不见一丝痛苦,相反是带有某种歉意,而申师母为人熟悉的微笑,你也可以看作是安抚性的笑容,这笑容的潜台词是: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棉花那么紧张,上哪儿去剪从前那么好的布料呢,凑合着剪回去裁件衣服吧。
这申师母是五十年代公私合营前成记的老板娘,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的老板娘生涯刚刚开始就结束了。我们后来看着她在爱民绸布店里为人民剪布,把头发都剪白了。白了头发的申师母仍然保持着她的为人民服务的微笑,人缘一直很好,但有的女顾客私下里议论说,申师母现在不如以前那么热情了,你问她话她神情恍惚,更让人惊讶的是她剪了一辈子布,现在一下剪子手就抖,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几个女顾客把纸包里的布打开后发现,布头竟然是歪的。
后来大家知道申师母得了病,得的是精神方面的病。她女儿能说出那个怪里怪气的病的名称,可惜大家都没记住,只是哀叹一个这么好的人怎么脑子出了问题,怎么不让街上的那几个泼妇恶汉得这个怪病。申师母离开了桥边的布店,天天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膝盖上放着一只棉垫子,坐在那里仍然向人们微笑着,但你一眼能看出来那是个病人,她的目光定定地盯着路人的衣服,她的花白的脑袋始终在向左右两边摇晃,好像在否定大家的穿着打扮:
不好看不好看。
你穿得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