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与世界开玩笑

――辛格《 卢布林的魔术师 》读后

谈谈辛格( ISAAC BASHEVIS SINGER )的《 卢布林的魔术师 》。

辛格与其他美国籍的犹太裔作家不同。不同点不仅在于他是惟一用意第绪语写作的一个,更在于他奇异的封闭型的题材资源。与索尔贝娄的宽阔的从知识分子立场出发的全景式写作相比显得狭窄而固执,与菲力普罗斯冲动的反叛的写作相比显得那么地迂腐而憨厚,但写作的结果是一个意外,读者们不得不说,辛格的作品是犹太籍作家中最守旧的,却是最动人的。

辛格三十一岁从波兰移民美国,尚算年轻,可是他似乎把好多面向新世界的窗子关上了,只留下一扇窗,对着幽暗方向的波兰故乡,在那样的窗后他守望世界,这个世界便表情凄惨地躺在《 旧约 》上了。辛格内心的季节有时是风雪交加的冬天,有时是电闪雷鸣的盛夏,犹太人像一只只飞鸟从欧洲的各个角落飞起来,盘旋着,却落不下地。辛格的写作任务是帮助他们落地。当然,用教科书的语言来说,辛格写作的核心是犹太人的民族精神和民族性格。如果想认识犹太人而苦于无门而入,打开辛格的小说读一下,也许就是一条捷径。

还是谈人物,谈谈《 卢布林的魔术师 》中的魔术师亚夏。

亚夏是个瘦小的魔术师,在波兰很有名,按照他的经纪人的设想,他未来报有希望在整个欧洲引起轰动。按照文学从业人员的想象,魔术师的职业是个神神鬼鬼的职业,与压迫动物、骗术、障眼法、走江湖等神神鬼鬼的行径有关,人物塑造已有天生的优势,但作者不知为何并未利用这份优势,他避开了以魔术造势以魔术为烟花爆竹为小说开路的惯常思路,仍然是极其老实地从人写开去,心无旁骛。亚夏是由四个女人簇拥面站的一个男性形象,按照小说的叙述顺序。第一个女人是他妻子,他的妻子埃斯特是个女裁缝,贤惠而善良,亚夏每隔数月便回家与她团聚一次,亚夏对她不坏。但是亚夏有一个异教徒的女助手玛格达,她深爱着亚夏,比妻子更殷勤地照料着亚夏,亚夏对她也好,把她母亲甚至弟弟的生活费用也负担了,第三个女人泽夫特尔,来自盛产小偷的村镇,不仅风骚,而且懂得利用亚夏这样的男人,第四个女人是华沙的大学教授的遗孀伊米利亚,一个生活窘迫而保持着高雅风范的女人,她是亚夏的爱情所在,也是他最爱的女人,至此,小说的人物关系虽然已经令人眼花缭乱,还不至于大跌眼镜,但辛格几乎是用一种恶作剧的叙事哲学在塑造亚夏这个人物,亚夏竟然还对伊米利亚十四岁的女儿哈利娜有所企图,并且“布好了圈套”。

很清楚,辛格先给亚夏这个人物戴上一顶可耻的淫荡的罪恶的帽子,然后他要想办法把帽子上的黑色洗涤干净,让它回归到犹太人的祈祷巾的颜色,这是亚夏这个人物存在的巨大价值,也是小说向前发展的动力和步骤。亚夏与四个女人的故事具备了令所有读者莫名兴奋的条件,但我们渐渐发现情欲与男女关系不是作家的叙述目标,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罪恶和自我救赎的故事。亚夏身上的人物特性,聪明、狡诈、欺骗、贪婪、占有欲,渐进式地与他的良知、善良、宗教教育唱着痛苦的和声,也许作家本人有对一个民族作出隐喻的企图,但我们再冷静也不忍心把亚夏的毁灭看成一个犹太作家对自己民族特性的批判书。最令人撤心的是人的毁灭之路,甚至亚夏自己也感受到他的生活是令人窒息的。“他觉得他的生活像一部小说,情节越来越紧张,叫人连翻书页都不耐烦了。”而亚夏深夜潜入那个孤寡老人家里企图用魔术师的巧手撬开保险箱的细节描写更让人紧张,读者应该很容易想起陀思妥也夫斯基的《 罪与罚 》中主人公杀死房东老太婆的情节,但我们最终松了口气,一个伟大的犹太作家和一个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对于人物悲剧命运的处置是不同的,寻欢作乐引发的暴力和阴郁的失败者的暴力也是色调不同的,亚夏最后放弃了偷窃与杀人的念头,跳窗逃跑时还崴了脚,然后读者也许会没心没肺地欢呼了,一个卢布林的魔术师,犯罪就应该是这样半途而废,应该崴了脚!

亚夏的觉醒值得品味。那是在犹太会堂里被同族兄弟的虔诚感化的结果吗?“那早已忘却的童年时代的虔诚现在又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证明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违法教条的悔恨。”“我一定要做个犹太人,犹太人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这可能形成一个解释,但不具备全部的说服力,依我的理解,亚夏的觉醒是被动的无法推卸无法逃避的觉醒,是见了棺材以后落下的眼泪,因此显得彻底,让人亦悲亦喜――还是得从女人们那儿寻找结沦,忠心耿耿的玛格达认清她的爱情是无望的,上吊死了,贵夫人出身的伊米利亚发现她借助亚夏改善生活境遇的计划成为泡影后,当面与他撇清了原本黏糊糊的关系,而水性杨花的泽夫特尔当然也没有成为亚夏的救命稻草,在亚夏后来四面楚歌面临崩溃的时候她投入了一个人贩子的怀抱。于是亚夏最终回到了卢布林村庄的妻子那儿,完成了一次肉体的回归。我之所以称其为肉体回归恰好是由于小说尾声部分亚夏有一个极其“形面上”的壮举,在结束了他漂泊的放纵的魔术师生涯后,亚夏成为了一个自建牢笼自我囚禁的“圣徒”。犹太男女曾经观赏过亚夏走钢丝的壮举,现在则是围在石头小屋前观看亚夏的另外一个壮举,一个自我囚禁的忏悔者。到此,卢布林的魔术师彻底回到了卢布林,从肉体到精神,从道德到欲望,都回归了,只是人们注意到这一切附加了最残酷的条件:丧失自由。

记录另外一个声音是可耻的,但我肯定有人这么怀疑过亚夏自我囚禁时另一种心声:命运非要让我做一个好人一个圣徒吗,好,好,那就把我关起来吧!

亚夏曾经以走钢丝闻名波兰,但读者分明看见他一直走在人性的刀锋上。走得鲜血四溅。追随魔术师的踪迹其实是追随一种尖锐的刺痛感,它由魔术师亚夏的脚底传导给我们,当然“变”过了魔术,变成了一种幽默的疼痛了。

“你这半生闯荡只不过是和你自己和整个世界开了一场玩笑。”这是智慧的优雅的伊米利哑对亚夏的评价,依我看,这恰好也是辛格的苦心所在。辛格把亚辛这个人物抛到文学史上,不仅是拿犹太兄弟姐妹练靶,他向全世界的恶行和道义晃了一拳,和我们大家开了一个善意的悲喜交加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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