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来了,他几乎让一个传统的小说世界都闪开了。让亲人们闪开,让庄园闪开,甚至让大地也闪开,让一棵树成为一个人的世界,让世界抛弃孤独者。也让孤独的人抛弃他人的世界,这是五十年代卡尔维诺对小说人物的设想,也是他文学生涯中一次最决绝面勇敢的小说实践。
少年男爵柯西莫可以为任何一个借口爬到树上去,不一定是为了拒绝吃蜗牛。反叛与拒绝在文学作品中的例子和实际生活中一样多,但卡尔维诺是处心积虑的,爬到树上去,爬到树上去――这声音是圣洁的,也是邪恶的,是人们能听见的最轻盈也最沉重的召唤。不仅仅是为了反抗,也不是为了叛逆,当一个孩子任性的稚气的举动演变成一种生存的选择之后,这个故事变得蹊跷而令人震惊起来。读者们大概都明白一个不肯离开树顶的少年身上隐藏着巨大的哲学意味,但每个人也都为卡尔维诺惊世的才华捏了一把汗,他怎么让这出戏唱完呢,柯西莫将在树上干些什么?柯西莫会不会下树,柯西莫什么时候下树?( 大家都明白,柯西莫下树,小说也该结束了。 )
卡尔维诺不让柯西莫下来,柯西莫就下不来。柯西莫在树上的生活依赖于作家顽强的想象力,也依赖于一种近乎残忍的幽默感。柯西莫在树上与邻居家的女孩薇奥拉的糊涂的爱情在人们的预料中,但他在树上与大强盗布鲁基的交往和友谊在小说中却又是奇峰陡生,布鲁基这个人物的设置同样让人猝不及防,他是个热爱阅读的浪漫的强盗,他强迫柯西莫给他找书,而且不允许是无聊的书,一个杀人如麻的强盗最后被捕的原因也是为了一本没看完的书,更奇妙的是布鲁基临刑前还关心着小说主人公的下场,当柯西莫告诉他小说中的主人公是被吊死的,这个沉迷于文字的强盗蹋开了绞架的梯子,他对柯西莫说,“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
卡尔维诺放大了柯西莫的树上世界,这个人物便也像树一样长出许多枝条,让作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柯西莫在树上走来走去,从十二岁一直走到年华者去。“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西莫变成了老人。”老了的男爵仍然被作家缔造神话的雄心牵引着,沿着树上世界一直走到了遥远的森林里,传奇也一直在延续,树上的男爵亲历了战争,最后见到了拿破仑。作为真正的传奇,小说的结尾无情地挫伤了读者的热望和善心,柯西莫再也没有回到地上来,垂死的柯西莫最后遇到了热气球,奇迹开始便以奇迹结尾,我们最后也没等到主人公回归,小说却结束了。
请注意作家为他的人物柯西莫撰写的碑文,它不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物,也帮助我们勾勒了卡尔维诺塑造这个人物的思路: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这碑文不知为何让我想起对卡夫卡《 变形记 》的读解:变为昆虫――体会人的痛苦――无处生活。
最汹涌的艺术感染力是可以追本溯源的,有时候它的发源就这么清晰可见:树上有个人。在我看来,《 树上的男爵 》已经变成一个关于生括的经典寓言,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卡尔维诺的树也成为了世界的尽头。然后我们不得不提出一个课堂式的问题,你觉得是哪一步棋造就了这部伟大作品的胜局,如果有人问到我,我会这么回答,其实就是一步险棋,险就险在主人公的居所不在地上,而是在树上。
总是觉得卡尔维诺优雅的文字气质后隐藏着一颗残酷的心,细细一想豁然开朗:有时候一个作家就是统治人物的暴君,对待柯西莫这样的人,放到哪儿都不合适,干脆把他送到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