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使抽象的历史可以具体触摸(7)

我:“因为简单灰暗,所以百看不厌?”

森:“是的。看这款汝瓷的釉色,接近自然的天青色,它的器型除了三足有略微的矫饰外,上面托起的洗盘几乎呈精确的几何形,非常清简,又非常虚渺。”

我:“中国陶瓷工艺史上的巅峰之作竟是这样的超凡脱俗!”

森:“其实包括汝瓷在内的宋朝五大名窑,釉色大都清淡得不符合世俗的大红大绿,器型也大都精巧得不适用日常的大手大脚,只因它们的制造理念是表意而不是重质,是观赏而不是实用。”

我:“是啊。这汝瓷三足洗,它隐隐隐约约的天青釉色,真有烈火烧造之后的冷静彻悟。它四平八稳的大方造型,又有天人合一的自然坦荡。我觉得它简洁得像抽象的哲学,一种形而上的思想理念赋予它空灵超逸的艺术灵魂。”

森的眼里流露出赞叹:“是什么样的王朝赋予陶瓷这种本来并不崇高的工艺以崇高的精神形式?是什么样的王朝把儒道释三大恢宏的思想一并赋予一堆泥土的烧造过程?那必定是一个政治极其开明、文化极其自由、工艺极其发达的王朝――那就是宋朝!”

我:“这么说来,除了工艺史上的比照,还有宋朝本身的社会文化原因?”

森:“那当然,宋朝的社会文化是成就宋瓷艺术的主要原因。宋朝是文人统治的王朝,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社会经济空前发展。据说宋朝社会的人均GDP达五百二十美元,占当时世界的四分之一。经济繁荣必然带来文化艺术的同时繁荣。宋朝道教空前发展,佛教也很发达,儒教就不用说了,还创造出‘理学’这种新的学术思想。”

我:“‘理学’其实就是援佛入儒、注入道教思辨发展出来的新儒教,它对宋朝艺术产生深刻的影响。‘存天理,灭人欲’嘛,它其实就一个形而上的概念!”

森:“看这三足洗,釉色那么单纯内敛,仿佛道教的淡泊和佛教的冲虚;造型那么严谨简约,仿佛儒教的克制和秩序。宋瓷就是‘理学’的一个影子。”

我:“叫人简直不敢相信它只是一堆泥巴做的!”

森:“把泥巴做成玉一样的质感,这就是宋瓷高超的烧造艺术。”

走出宋瓷馆,我们在外面的走廊里坐了一会儿。

我:“说起玉我想起一个问题。”

森:“什么问题?”

我:“先秦时期的文物中青铜器很突出,当然玉器也比较可观。可是后来呢,青铜器几乎销声匿迹,玉器却一直延续下来。后来的瓷器也一直追求玉质感。至于后来的金属器物,那是北方几个少数民族所流行,金银器是辽代契丹族最为盛行。这就让人有点想不通。”

森:“怎么想不通?如果你结合中国古代思想史,就很容易想通。”

我:“哦?”

森:“先秦青铜器是金属,符合血腥年代人们的审美情趣,是战争年代人们锐利人性的表现。而玉在中国工艺史上一直是至高无上的,从先秦一直延续到清代,它是在天然材质上的镂刻工艺。至于后来的瓷器,材质为泥土,可釉面一直追求玉质感。无论玉器或瓷器,材质都是比金属温和的玉石或泥土。这既是儒教平和中庸思想所为,也是道教与自然和谐思想所致。儒教和道教都是春秋战国年代诞生的。”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你是从儒道思想来分析的!”

森:“那当然。我在欧洲时看见欧洲古文物中金属器物很常见,也因此西方民族的性格不同于中华民族。金属器物的质感是锐利的,玉器和瓷器却比较温和。还有房子,欧洲的古建筑以石头为材质,而中国古建筑以木头为材质。原来木头也比石头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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