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喧嚣(9)

前不久接到寄自古城西安的信。琴姐所任教的中学校园,曾是旧时文庙。古柏参天的圣地,如今已成人间炼狱。青砖漫地的大殿前跪着一排排披头散发的教师。昔日的学子们摇身一变,成为挥鞭持棍的阎罗小鬼。

来自故乡汉江旁的消息,更是令人沮丧。不出所料,棠哥出事了。他不懂政治,却偏爱出风头。与人辩论时,他竟然愚蠢地宣称:“人都有缺点,毛主席也是人,当然也有缺点。”算他命大,没被打死,但已被投入牢房。

故乡老宅的正房和厢房,已被他人侵占。风烛残年的老母亲,被驱赶到院子角落的一间小屋中居住,每天被迫去清扫街道。

雯呆呆地看着玻璃窗中自己的影子,脑中轮番出现三个年幼的孩子天真无邪的面庞。茫茫天涯,哪里才是安全的一隅?该把孩子们托付何人,送往何方?

接连数日不见踪影的妈妈,那晚突然回到家中,沉默不语,神色凄惶。

我怯怯地走近她身旁,想和她说话。但她冰冷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时,我被吓住了,不敢再开口。

夜深时,我躺在屋角的小床上,从桌子后面的阴影里偷偷观察妈妈。只见她坐在桌旁,在台灯下,对着一面镜子,一下下梳理着齐肩短发。忽然,她的手停住不动了,神色凝重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泪水无声地从面颊上滚下。愣了一会儿,她又抬起手来,慢慢拔掉鬓边滋生出的一根根刺目的白发。

隔壁传来开门声,走廊里有人走过,是邻居上厕所。

妈妈抹掉颊上泪痕,拉开抽屉,找出一把剪刀。她把剪刀握在手中试着,锋利的刀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妈妈的嘴角抿紧了。她把剪刀包在一方手帕中,放入了她的黑色手提包中,包挂在了屏风的衣钩上。

灯熄灭了。我独自缩在小床上,无法入眠。妈妈搂着弟弟,躺在屋子另一端的大床上。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妈妈似乎是自言自语的低诉声。

“你知道吗……他们要……要给我剃鬼头……还要游街……怎么办哪……妈妈没脸见人了……妈妈要是走了,走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你会想我吗……”

她在向弟弟喃喃地诉说着,可我却觉得,她的口气不像是在对弟弟说话。妈妈的声音惶恐不安,凄凉无助。她像沿街乞讨的乞丐,彻底失去了平日的高贵、自信、从容、爽朗。

黑暗中,我睁大了双眼。窗外的路灯放出惨白的光,照着被冷风打在玻璃上的雨滴,汇成涓涓细流往下淌。

那段日子,同楼住的几个女孩子,已经拒绝和我来往。她们在楼道里遇见我时,曾严肃地对我宣布:“你妈是右派,你是坏人的女儿!”

右派?仿佛一支拖着尾音的冷箭,穿越遥远的时空,射入我幼小孱弱的胸口,扎得我心脏一阵阵生疼。

四岁那年在农场第一次见到妈妈时,仿佛触碰过这个字眼。时隔多年,已经懂事的我,再次听到这个久已生疏的音节,心中又生出莫名的恐慌。

什么是右派?妈妈究竟做了什么,让人们如此仇恨,不能原谅?我无法想象,我美丽高傲的母亲,被人拉到街头,惨遭污辱折磨的景象。

妈妈在黑暗中的窃窃低语,对熟睡中的弟弟的倾诉,令我想起她看到我时那冰冷的眼神。我再次怀疑是否因为我的存在,如妈妈长期以来所抱怨的那样,给妈妈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灾难。我自卑到了极点,甚至没有勇气走到妈妈身边,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风停了,雨住了。屋中漆黑一团。隐隐传来妈妈压抑的抽泣声。那种令人心碎的哭声,朝我心头浇铸着绝望。我拼命咬紧被子的一角,不让自己悲哀的哽咽惊动她。

那晚我第一次梦到了漆黑无边的大海。海水冰冷刺骨,深不见底。我孤独一人,无力地挣扎着,在水中上下浮游,一次次被浪头吞没。实在坚持不住了,我放弃了努力,绝望地松弛四肢,闭上双眼,任由冰冷的海水将我埋葬。

晨曦透过窗玻璃,照在我脸上。我睁开红肿的双眼,屋里已不见了妈妈的踪影。

火车站内外,人头攒动,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从全国各地来北京要见毛主席的红卫兵。妈妈带着我们,费力地穿越一道道站台,终于把我们送入了北上列车的车厢。

两天前,妈妈突然决定,要把我和弟弟送到一个神秘遥远的地方:北大荒。她为我们购买了车票,匆匆打点好简单的行装,于清晨把我们送到了火车站。

汽笛呜呜拉响,列车晃动了一下。站在月台上定定地看着我们的妈妈,从唇边挤出一丝强笑,挥手与我们告别。而她的眼中,却突然溢满了泪水。

我慌忙扑到窗口,看着妈妈的泪脸,情不自禁地大放悲声。火车在《 东方红 》的乐曲声中缓缓驰离月台,把妈妈孤独的身影远远抛在后面。

车轮的震动声,喇叭中雄壮的歌声,淹没了我绝望的嚎啕。弟弟的眼角挂着泪珠,呆坐在对面,看着窗外掠过的秋天的田野,一语不发。

临行前夜,妈妈在厨房里默默地为我们煮挂面。奄奄一息的炉火半明半暗,映照着凝滞在她眼中的冰点。

妈妈不看我。她的声音异常冷静:“我的肚子里长了一个毒瘤,不会活多久了。不得不把你们送到远方。这样,我日后死了,也好有人照看你们。”

妈妈的托辞,令我疑窦丛生。联想到黑夜里灯光下那把闪闪发光的剪刀,我意识到妈妈在无法解脱的重压下,也许要选择许多无辜的人被迫选择的那条不归之路。可是我被巨大的恐慌紧紧攫住,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想到这次生离死别,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心中的悲哀。车过廊坊,快到天津了,我的喉咙已经沙哑,却仍然泪水涟涟。

“别哭了!小妹妹!你还会再见到你妈妈的。”旁边座位上一个高个子的女学生,轻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不……你不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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