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喧嚣(4)

那个时候待在家中也不再安全。一天,我外出买菜时,住在同楼的一个又黑又壮的中学生,闯入我们的房间,对弟弟拳打脚踢,然后翻箱倒柜,抱走了妈妈书架上留下的几部文学作品。我回来发现家中屋门大敞,弟弟正躲在床底下哭泣。

我又惊又怕,却求告无门。明火执仗打家劫舍的事,天天都在我们周围发生,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出面制止。

我们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才睁开眼,就被喧闹的锣鼓声招到楼下,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拷打。

我惊讶地发现,那位被勒令跪在院子里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竟然是曾经照看过我和弟弟的幼儿园阿姨。她白皙的面孔涨得通红,头被剃成了阴阳头,在露着头皮的阳面上,鲜血和汗珠混在一起,滴在脸上,顺着脖颈往下淌。

“我有罪……我婆婆是地主……我把她留在北京……住在我家……”幼儿园阿姨带着哭腔,开始坦白。

拷打她的红卫兵,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然而他们却扬起手中的皮带,劈头盖脸、毫不留情地朝着幼儿园阿姨往下抽。我看得心惊肉跳,急切地盼望有人能站出来保护这位阿姨。可是,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都只是默默观看,无人做声。

人们都变了,变得如此陌生,就像我曾经敬佩的班主任一样。我不忍再看下去,挤出了人堆。

第二天,院子里的孩子们奔走相传:附近一所著名女子中学的校长,在批斗会上,丧生于一群女学生的乱棍之下。

京城这个首善之地,从此掀起了竞相比赛谁打死的人多谁英雄的新风潮。死者中包括那些无法忍受侮辱与戕害因而投湖、跳井、服毒、上吊,以各种方式结束自己生命来抗拒不公的达官显贵、知名人士。他们前赴后继,层出不穷。

与一连串惨烈死亡同时呈现的是大众一反常态的亢奋。大街小巷里,喧闹的锣鼓、雄壮的歌声此起彼伏。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歌声与哭声搀杂着恐惧和死亡,日子飞快地流逝,转眼间暑热消退,夏去秋来。

连续七天七夜,京城阴雨不绝。楼后的白杨树林里,积存着一洼洼雨水。我和弟弟穿着塑料凉鞋在水洼中玩耍。抬头望着身旁一棵棵钻天的白杨,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挺拔粗壮。忆起幼年时和父母在黄昏的林中散步时轻盈欢快的脚步,心中涌起了莫名的凄凉。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接连好些天了,妈妈一直早出晚归,很少与我和弟弟见面。我常常要在早晨起床后,细心查看雪白的枕头上是否有落发,是否有被触碰过的压痕,来判断她头天深夜可曾在我们的沉睡中匆匆出现在身旁。

窗外的雨,断断续续,时停时下。已是后半夜了,雯仍被囚禁在宿舍里,不准回家。

看守她的两个女人,彻底搜查了她的房间,拿走了一把小剪子,还有几根织毛衣的金属针,然后把她的屋门大大地敞开,以防她自杀。

“不许捣鬼!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行!”每隔一会儿,门口就会传来两句恶狠狠的命令声。

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直视前方。玻璃窗上映照出她石头雕像般苍白的影子。

过去的几日,像梦魇般在脑海里一幕幕过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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