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们的眼中,或许,“文革”序幕揭开的方式,新鲜有趣,极富戏剧色彩。
学校瘫痪了。老师和同学们都全力以赴,投入互相揭发批判之中。校园里贴满了五花八门的大字报。孩子们从阅读身边熟人的隐私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远比上晚自习读课外书来得生动有趣。
“狮子狗”的父亲,解放前曾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饭。洗衣房的女工,控诉校长曾指派她给校长已经十三岁的女儿从暖瓶中倒开水喝。一个六年级男生,声称他撞见了我们班主任星期天在公园里和音乐老师约会。另外,曾经与“国防”配合默契、联手偷我的纯蓝墨水的女生,揭发“国防”悄悄向她透露过的人生理想,竟然是“长大以后到台湾去当阔太太”!
洗衣房的女工们也集体歇工了。大家围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织毛衣,聊闲天,煞是惬意。见我和莎莎经过,她们还不忘翻着白眼教训上几句:“这么大的女孩子,早该学着洗自己的裤衩背心了!以后嫁人了,还指望你男人给你洗啊?”
周末从家中返回学校,同学们兴奋地描述在街头巷尾目睹的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们的壮举。“破旧立新”的时髦花样层出不穷,譬如:红灯应放行,绿灯应止步;行人应靠左,不应靠右;姓蒋的全应改姓,姓毛的要全力保护;男人不该穿西装,女子不能穿裙子……大家听了,都觉得很有道理。
班里的几个男孩子密谋,也要“革命”一回,于是便拿“狮子狗”开了刀。大家把她堵在教室里,关上门,用扫帚没头没脸地挥向她。“狮子狗”惊慌失措,夺路而逃,花衬衣被撕破,亮晶晶的扣子在走廊里乱蹦乱跳。该事件过后,她却销声匿迹了,未敢惩罚任何肇事者。时代真的变了,成了无法无天者的乐园。
盛夏来临时,我生活了四年的寄宿小学,被宣布为培养资产阶级少爷小姐的温床,立即关闭了。我与莎莎“国防”们各自打点行囊,匆匆道别,从此天各一方,再也不知道彼此的去向。
那个炎热的夏季,我和八岁的弟弟停学在家,目睹了京城上下的喧嚣。
每日唯一的乐趣,便是到离家数里的玉渊潭去游泳。途中常见红卫兵们威风凛凛的身影。他们身穿草绿色军装,臂佩红袖标,手拎皮带或棍棒,把守着大小路口。当他们瞅见不顺眼的人时,先要肆意抽打一番,然后才盘问:“什么出身?”若是贫农和工人,则可安然行路。若是牛鬼蛇神,便要接受一番折磨与刁难。
我一面观看,一面和弟弟急迫地商议,我们是什么出身呢?爸爸妈妈可从未对我们说过。
幸好,我们这两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还入不了小将们骄傲的眼。
那天在游泳归来的路上,看到红卫兵们拦住一个女青年,勒令她脱下脚上的一只半高跟黑皮鞋,光着一只脚走回家去。那只鞋,作为战利品,则被敲掉后跟,高高地悬挂在楼房墙上示众,旁书大字一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下场!
我和弟弟看了,也很赞赏他们的革命行动。雷锋叔叔的布鞋补了又补还舍不得丢掉呢,穿高跟鞋,当然是资产阶级思想了。
回到家中,我告诉了奶奶看到的轶闻,提醒她把自己那一双双五彩缤纷的绣花鞋藏好,千万不要穿着那些“四旧”下楼去冒风险。奶奶听了,一脸惶然。
掌灯时分,楼上突然传来吵闹声。少顷,便有人急迫地叩门。楼上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神色慌张地跑进我家来避难。原来,她爸爸下班后在食品店里买了一斤切面,随手拿了张报纸裹在外面,塞进塑料网袋里,孰料却被一位眼尖的女红卫兵瞅见,发现那张报纸上印有毛主席的照片。于是她带来了一伙红卫兵,在女孩家中不但翻箱倒柜,搜索反革命证据,还逼着她父母互相吐唾沫,打耳光。